穿過風
□ 劉翠嬋
山頂,大風刮得狠,周遭終于安靜下來,嘰嘰呱呱的人聲沒有了,只有風聲呼嘯,尖叫。
幸好有風,長年不息地吹,吹得樹木退出了群山,吹得群山讓出了骨骼,不然這些草,只會是草叢、草堆,草草一生,斷然成不了草場。一萬多畝草,在高處,山賦形,風給勢,極目處,皆是草之天際?;姨煜?,草綠得巨大,任性,奪目。山草之國,因地名得名“鴛鴦草場”。
也不幸有風。草交出了命,命懸高處,是風流也是風險。 九月的葦草,銀芒上結著晶,在風中踉蹌。漫山的草,沒有一刻,沒有一棵站得直。風刮得猛,風鞭子掃過,草疼,趴著的,彎著腰的,歪著身子的,打著滾的,樣子夠狼狽。草站不直,總要被譏諷,尤其墻頭草,始終沒有好名聲,風是罪魁禍首。但在鴛鴦草場,聲勢浩大的風,痛而不喧的草,彼此間有掙扎,扭曲,亦有成全。
不知道風還要怎樣地吹,人聲在風中忽遠忽近。笑談,私語,調(diào)侃,憶舊,像風吹沙,飛起又落下。
風中有她的聲音,說著剪紙,說著零星過往。
“過去我們這里,從生到死,都是要用到剪紙的。小孩子滿月,家中老人去世,都要剪紙,有沒有看過老鼠偷蛋上油燈的剪紙?老鼠能來家里偷油偷蛋,說明家里吃的用的有多余的……”只知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倒不知它還包含著好生活的寓意。
“人死了,要剪六對或八對小人,手拉著手,放在棺木上。剪紙最早是招魂的,杜甫就寫過‘剪紙招我魂’的詩”。也不知最早的剪紙是為了招魂,死的人早已魂不附體一了百了,活的人還是有生生不息的念想。
“其實剪紙最難剪的是表情。我剪了一幅馬仙娘,還獲獎了呢。”她說,有空總會去東獅山走走,去拜拜馬仙娘。“那么多人拜她,那么多好的愿望說給她聽,那么多天地精華雨露滋潤,我也沒求什么,拜拜她,心里就也覺得舒服,剪起紙來,也順暢。”
風中,似有馬仙娘娘飄飄的衣袂,明明是仙,卻總疾走在人間。人們難了苦了,缺雨了少水了,就求她護佑,求她呼風喚雨天降甘露。在柘榮,馬仙娘是平安女神,每年特殊的日子里,民間都要接仙、送仙,像過節(jié)一樣。小時,馬仙巡境過家門,家家戶戶,人人頂香跪迎。在接仙的隊伍里,她的爺爺是捧仙瓶的,這令她非常自豪和開心。那種由來已久的虔誠與祝禱,如今也融入了她的剪紙中。一把細剪,她剪出了馬仙娘的仙風道骨慈心厚愛。即便在紙上,馬仙娘依舊有著撫慰眾生的眼神。紙薄意厚,人情世故,喜怒哀樂,一“剪”無遺。但在柘榮這座小城,一剪也成“遺”——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她和許多巧手的柘榮女子,把紙剪成了另一場“風”——風物與風情。
風中還有她的聲音,一個熟悉多年的聲音,如今她在遙遠的新疆呼圖壁。十歲之前,她生活在柘榮,之后離開,回來,又離開,有時覺得她像風一樣利索,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這一次援疆,從東南到西北,她把自己吹得很遠。在遙遠地,她會想念故鄉(xiāng)的美食,尤其是柘榮牛肉丸。那個把牛肉丸做成柘榮特色美食的敦厚店主人阿國,是她教的第一屆學生。此時真需要一場千里風,遙送她一碗唇齒香。
風中有宅中,兩個人的宅中。一個30多年前綁在宅中街樹上的小偷,不知死活。但在夜色中的某一刻,他清晰地活著,活在他永遠不知道的別人的夜色中。因著同行長者對宅中最初的記憶,他被勾起,被賦予各種言說與猜測。還有一個現(xiàn)在就在離街樹不遠的地方,要跳舞給陌生人看的小姑娘。她孤單地漂亮著,她很想跳舞給人看,很想和陌生人說話。多年后,也許她也會成為“某一刻”中的“某一人”。風吹過,生冷,讓人起疑,“宅中”是枯榮一鄉(xiāng),是偏僻之地,也像風中的一個隱喻。
風依舊刮,急遽,透徹,響亮,不時揪起一些東西,又放下一些東西。
責任編輯:陳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