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飛雪

去鵝灣的時候，海已經(jīng)退潮，灘涂完全呈裸出來?；颐擅傻臑┩?，灰蒙蒙的霧，灰蒙蒙的天，海天渾沌一片。

一片蒼翠，從煙蒙蒙的雨霧里淡出來，成為灰色幕布里的主角。灘涂上的紅樹林連綿成片，綠影婆娑，東一片，西一片，漂蕩在海霧中，宛如隨水飄蕩的綠衣裳，哪一雙纖弱的手來不及撈上岸？綠樹之上輕煙裊裊、水霧迷濛，綠樹之下水路蜿蜒、波光瀲滟。一條條白亮亮的水色，蛇影似的，穿梭進(jìn)樹叢里，緩緩游移著，海霧、樹影，也輕輕搖曳起來。海，因為霧顯得更迷茫；天，因為云煙顯得淡遠(yuǎn)。蒼蒼茫茫的云霧里，浮動著水汪汪的綠。綠，剖開渾厚的海土，輕逸的云天。海天之間，悄悄吐露春天的秘密。

紅樹林不是紅的，這掃落了多年來我對海邊紅樹林的向往。綠色樹冠，灰褐色樹桿。淺灰、深灰、泥灰，那是灘涂的泥水，經(jīng)浪潮一遍遍拍打，裹上樹根、樹桿，如奔突的兔子罩一件外套，看不清皮毛的原色。紅樹林不能像靈活的兔子?xùn)|奔西竄，自然被泥漿緊緊粘乎住，泥水滲進(jìn)樹皮，透進(jìn)枝桿。原本褐色的樹枝，灰得土頭土腦，灰得渣不溜秋，看不清樹的肌理。陸地上的樹木，哪一棵沒有樹皮清晰的紋理？紅樹林日日夜夜站在水里，辛勤濯洗。洗清，又渾濁。如古老的西西弗神話，周而復(fù)始，始終無法抵達(dá)精神的意旨。沒有人見證，一棵樹完整的潔凈。剝開樹皮，刮開枝桿，可以看見紅色的樹心。這樹心，正是紅樹林不改的初心。操守的樹木，洶涌的潮水哪能輕易改變赤子之心？

紅樹林，泊來的名稱很洋氣。鵝灣村民不時興這個叫法。自家灘涂長的樹木，取個洋名，令他們羞臊，也覺得生疏。看灘涂上，一整片浩浩蕩蕩的矮森林，蜿蜒起伏，仿佛漁家女兒簇?fù)碓谝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或東追西跑，一路笑逐顏開。漁民們滿心歡喜地稱這些防風(fēng)防潮的樹，海榕樹。多么溫馨地道的名字，海的味道，海風(fēng)中飄蕩出咸咸的氣息，如海灘上的飴貝、鳳螺般飽滿，帶著海潮淋漓的脾氣和鮮明的個性。榕樹在鄉(xiāng)間隨處可見，村頭，田野，岸邊。一株活過百年或千年的古榕樹，虬根盤錯，枝繁葉茂，頂天立地，為村莊遮陰納涼，阻擋風(fēng)潮。它是眾樹之王，召引著村莊風(fēng)水，被村民們敬為樹神。屹立村東口，或村西口的古榕，往往是一個宗族遷徙的歷史象征。幼年的榕樹，可能因為先祖遷居時，隨手插下的一根枝，在風(fēng)雨里長成族落的標(biāo)志。古榕樹的氣根，一絲絲從枝椏間垂掛下來，飄蕩空中，如德高望重的老人美髯飄拂；有的垂落地面，植進(jìn)泥土，成為樹的另一些根。垂直的氣根，如箜篌的弦，風(fēng)吹過，彈奏出王者風(fēng)范。

海榕樹，是遷移海里的榕樹家族吧？和岸上榕樹有相似的個性，隨遇而安，能自身剝離種子。海風(fēng)吹過，樹葉片片凋零。零落的葉片，受風(fēng)浪輕輕拍擊，隨波逐流，種子存活的機(jī)率，極渺茫。每一種倔強(qiáng)的生物，總能從非同尋常的環(huán)境，尋求安身立命的方式。海榕樹的種子隨波漂泊，尋找棲息地。一旦陷落進(jìn)海土，開始生根萌芽，抽發(fā)新枝。海榕樹，樹種稀少而珍貴；彌足珍貴的，是落泥生根的品質(zhì)。

灘涂上，擱淺著一只船，像有人剛剛離船上岸，又像在等待漲潮遠(yuǎn)航。我也想，等待潮汛漲滿時分，撐開小船，到海上森林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如可愛的彈涂魚，親親濕潤的樹桿，聞聞翠葉的清香；如頑皮的小潮蟹，在樹的根脈留連，在根莖的洞眼里爬進(jìn)爬出，從根處看海，透過細(xì)密的林葉看天；如八爪魚，以擬態(tài)的姿勢，懶洋洋地趴在泥里，描述春天的理想。草木蟲魚，都是大自然的物種，用有情的目光觀察小生命，生物會呈現(xiàn)綺麗的風(fēng)景。人生的足跡，遠(yuǎn)比樹木高遠(yuǎn)；比草莖綿長，但一個人生命的尺度，不知不覺中被草木蟲魚丈量到底。人活過一株樹嗎？人倒了，樹還沒倒。人繁衍過一片草嗎？人枯了，草木經(jīng)春風(fēng)吹又生。草木蟲魚的情懷，未必遜色于人生境界。

一堆海土，經(jīng)海浪久久沖刷，眨眼間煙消云散，沒了影兒。海榕樹的根怎樣牢牢抓住海土，共生共存呢？這問題，令人困惑不解。海榕樹不像岸上榕樹身軀偉岸，體態(tài)豪邁。它軀桿嬌小，樹冠玲瓏。從單株挺立的海榕樹外觀判斷，分布泥層的根系縱向不會深層，橫向履蓋面不大，怎能風(fēng)吹不倒，浪摧不垮呢？掩藏海土中的根系，如一條隱形的線索，以縱深形式層層推進(jìn)，還是多方位多角度鋪敘開？有位老人講述過，四十年前的一場強(qiáng)臺風(fēng)。風(fēng)暴起時，洶涌的浪潮涌向村莊，人們紛紛撤離，戰(zhàn)友們卻手拉手迎向浪頭，從海灣找回那年代比生命更可貴的物件。手挽手，在我聽來，是多么豪邁壯大的力場，齊心凝聚的力量，減弱阻力，迎戰(zhàn)潮流。海榕樹以手挽手、心連心的協(xié)力，在漫長的淺灘展開低沉的敘述，如一部宏篇巨著，枝葉連枝葉，根系連根系，無聲的細(xì)節(jié)，鋪敘成一道壯闊的風(fēng)景。

有漂泊者，在海上漂流多天，迷失了方向。驀然，他看見飄飄蕩蕩的紅樹林，跳下船，狂奔而去。紅樹林，是茫茫海域的天際線。紅樹林的方向，就是家園的方向。穿越紅樹林，抵達(dá)朝思暮念的家園。鵝灣的灘涂上，蔥蔥郁郁的紅樹林迎向風(fēng)潮，如保家衛(wèi)國的排頭兵，靜靜瞭望遠(yuǎn)方。紅樹林背后，家園靜謐、和諧安寧。

紅樹林最美的季節(jié)，不在春天。夏季，碧海藍(lán)天。漲潮時分，紅樹林深擁水里，露出淺淺的樹冠，東一朵，西一朵，蘑菇云似的，漂浮水面。漁家女兒身穿彩裳，泛舟水面，穿行其間，如水云間的飄飄仙子，又像海的女兒游出水面。追光的攝影師，沿著海岸捕捉畫面，鏡頭咔咔咔咔響個不停。寂寞的紅樹林，不再是寂寞的風(fēng)景。

沙沙、沙沙，風(fēng)唱給岸上榕樹的歌，沙沙沙響。嘩啦、嘩啦，海浪唱給海榕樹的歌，嘩啦啦響。紅樹林在水中顫動著多情的葉子，嘩啦啦，嘩啦啦……

（題圖攝影 柳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