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婉萍/七夕盤井
寧德網(wǎng)(柯婉萍)那一年夏天,我撞見了一個奇特的景致:月亮像一片薄薄的剪紙,輕輕地落在了水井中央。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古厝里,一方老井,清洌洌的井水,深深淺淺的青苔以及與井有關的故事,成了我記憶深處一份美好的念想。如今,城市里遺存的老井已不多見,只是偶爾在古鎮(zhèn)古村的古民居里,還能見到一兩口漸漸干涸的老井。雖然它們在歷經歲月風雨后,被人遺忘,但老井所散發(fā)出來的落寞氣質,還是會讓我心生歡喜。
小時候,我住的老房子是典型的明清建筑。古厝布局嚴謹,冬暖夏涼,一磚一瓦,一墻一室,顯示出先人的智慧和宗族合居的親密性。不知道這座大戶之宅建于哪年哪月,出自何人之手,當我們舉家搬進大宅子的時候,這里已經住進了八戶不同姓氏的人家。飲食起居各不相同,炊煙升處各有風景。那時候真羨慕干部家庭出生的同學,能單門獨院,不用在后院廚房吃過飯,再穿過廳堂回東廂房睡覺。不過現(xiàn)在想來,老房子里上演過的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帶著家的溫度,成了此生最不可多得的財富。比如老宅前后廳堂是住家舉辦婚喪嫁娶的重要場所,鄰居叔婆嬸姨平日里聊到的禮節(jié)、風俗,讓我對故鄉(xiāng)最正統(tǒng)的民俗有了深刻的認知與喜愛。
那時候,每年農歷七月初七前夕,民間都要進行熱熱鬧鬧的盤井。據(jù)說,這時候,人們都把井水當銀河,清洗水井,好讓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出于對這份神話色彩的向往,我自小就對盤井有著很濃的興趣。
老厝后廳的天井下有一口方形水井,井很深,精致而大氣。井沿由長條形青石砌成,井上蓋著兩塊磨得油光滑亮的青石,只在中間留出兩個半圓對接成圓洞,供人們打水。淘氣的我們常常趴在井口,對著井里大聲喊叫,聽著從地下傳來的陣陣回聲,其樂無窮。井下有什么?源源不盡的井水來自何處?滿滿的好奇感,充斥了我的童年。
年年來這里盤井的,都是一些被大宅院里的大叔大嬸們閑聊時提起當笑料的人。他們有的是氣力,而在討價還價上欠缺了某些竅門,因此很適合那些精打細算的當家人。
大清早,大宅院還在睡夢中時,盤井人便帶著工具上門來了,他們招呼各家各戶先備好當天要用的水。主婦們便趁機讓盤井人將水灌滿她們的前鍋后灶、大桶小缸。盤井人脫掉外衣,只穿那種在褲頭上能打結的綠的、藍的短褲衩。盤井的第一步是先撬開井蓋上的青石板。青石板大致有五寸厚,七八個壯漢子要挪動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大聲吆喝著,工具和手腳并用,一步一挪將其翻轉至天井下,然后用竹刷細細地刷洗。井水酣暢地潑在青石上,濺起清涼涼的水花。不消一會兒,盤井便正式開始了。
盤井人先用那種能裝上一個大人的水桶將井里淘也淘不盡的水,一桶一桶地盤到井外來。我曾經擠到前頭去,看他們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技巧,能那么輕松地打上水來。的確,在他們的手中,桶與水面輕輕的接觸瞬間,水桶靈巧地翻了一個個頭,滿滿的一桶水就這樣被打上來了。盤井人不屑地叫道:“小孩子讓開、讓開,我們是有功夫的,不小心碰到你,賠不起啊。”看著他們壞壞的眼神,我嚇得直往后退。桶繩蓄滿了水,越來越沉,淅淅瀝瀝的,在盤井人手中揮動,濺得圍觀的人直是笑罵。兩個水桶一上一下,桶繩互不相纏,無論是前頭打水的,還是旁邊幫襯的,都配合的十分默契,“嘿喲!嘿喲!”一聲比一聲有力。盤井人將清洌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澆在身上,從頭洗到腳,嗬嗬地笑,沖洗得全身油亮油亮。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少的,都一樣豪邁,一樣強健。盤出來的水由清變濁,把盤井人的腳板都浸白了。這時候,我最希望在濁水里能找出幾個硬幣或玻璃彈珠,最好還能在里頭找出幾條鮮活的魚來。
到水桶打不上水的時候,最為緊張而令人擔憂的時刻也就到了。盤井隊里那個平日最愛喝酒、長得最矮最丑的人就要下井了。只見他將粗繩子扎在腰上,戴上一頂形似大板栗的帽子,那個領頭模樣的人仔細地檢查了繩結以及下井的工具。一聲令下,大宅院的男人們全都前來幫忙。這時,下井人爬上井沿,一腳蹬著水桶,一腳蹬著井墻,雙手緊緊地抓住粗繩,井上的人便開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放繩子,井下的人則一聲一聲嗡悶地應合著,真把我的心尖都提到了嗓門眼上。直到下井人喊叫“到了,到了”,并把難聽的臟話拋到井外邊來的時候,我才跟著大人們莫名其妙地笑了。
下井的時間仿佛很長,我趴在井口對下井人喊:“哎——冷不冷?”井下便傳來嗡嗡的回聲:“涼噢——”“有——魚——嗎?”“有——我給你到龍宮去討魚咧。”為此,小小的我對那個四四方方的老井充滿了渴盼與神往,并很佩服下井人的果敢與膽識。
下井人上來的過程與下去時一樣緊張,不過他已沒有像下去時配合得那么默契了。出井時,他連嘴唇也凍白了。這時,他便嚷著要喝酒。早已溫好的老酒及時遞上來,幾口酒下去,又是臟話滿天飛了。
井盤干凈后,老人們還要舉辦一個儀式。他們慎重地將七色豆灑入井中,口中念念有詞。據(jù)說七色豆給喜鵲吃了好去銀河搭鵲橋。
井蓋封上的那一刻,一年的七夕盤井就結束了。我又開始等待下一年七夕的到來。
如今關于盤井的等待不會再有了,這樣的習俗也隨著水井的消失,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七夕的美好更多與愛情有關,然而,我有一份懷想是給老井的,永遠不會改變!
責任編輯:吳圣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