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民/獨行太姥
客人因故未能如約,反正已到山下,索性獨行太姥。
一個人登山,快也罷,慢也罷,率性而為,一路行去,悠哉游哉。
沿著新修不久的木棧道上行,舉目四望,全是風景。
時令已是春末,杜鵑花期已過,但道旁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朵,自顧自地開放,帶著一抹勇敢的緋紅。
很多時候,人不如花。開與不開,并不能由自己做主,有很多制約。你想長葉時,偏要你開花。你正開得歡,卻又要你謝幕了。心態(tài)好,固然可以淡然處之,但心中未必沒有些許別扭。
山上的植被很茂盛,很蔥綠,把那些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石頭,在陽光下映襯得更加奇崛,洋溢著陽剛之氣。
這些年來,上太姥山也已經很多回了,或是會議,或是社團,總會有一幫人呼喝去來。一路上言笑晏晏,天下大事,家長里短,反而冷落了山水風光。轉一圈回到山下,回顧行程,不無幾分茫然,只好自我安慰,權當鍛煉身體。
獨自行走則不然,心與天地相接,更無旁騖,一些熟識的風景居然品出不少新意,更可喜的是,一些本來不是風景的地方,也有意外的收獲。拐過一個彎,一棵普通的小樹,挨著一塊平常的山石,而小樹的根部,居然還有兩株搖頭晃腦的白蘑菇,樹依著山石,蘑菇依著小樹,皆不出半絲聲息。驀然間覺得它們在這靜靜的山中是那么的自然和諧,那么的情意脈脈,讓人不由得生出幾分感觸、感動和感悟。
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這個時刻,這個地點,純屬天意,無訴無求,陽光正正地從頭頂潑灑下來,滿目青翠,滿耳寧靜,山風輕過,一片葉子斜斜墜落,遙遙幾聲鳥鳴,不由地一聲嘆息從心底漾開,一時間竟然有些癡迷忘機。
這些年外出旅游,多是結伴而行,且大多有導游指引。一心只奔著那些所謂景點而去,其間則悶頭趕路,到地點后,一番介紹,初聞雖覺新鮮,但所見所思,已落導游窠臼。等到燈下回想,無非長些見聞而已,并無自家見解留痕心中。提筆枯坐,慚愧腹中空空,索然無味。
于是便體會到獨行的妙處。
獨自行走,聽到自己的足音緩緩地在石階上彌散,消失在空谷林木之中,淡淡的身影,時而在前,時而在后,無語相伴。沒有計劃一定要攀到何地,卻留心每一處大自然不經意間刻畫出的鬼斧神工。
行到一片瓦景區(qū),那兒最出色的景點是金龜爬壁。往常到此,導游總會告訴你,一個生靈想要修成正果,必須滅絕一切貪婪情欲,否則,一失足成千古恨,誰也救不了你。導游說到此處,輕搖手臂,依稀有二分奚落,一分幸災樂禍,游客也大多點頭稱是。那日,獨立崖上,遙對仍在峭壁上苦苦掙扎的石龜,心中居然平添一種尊敬。凡世間即如圣賢,亦有過錯,何況生靈。而犯錯之后,仍不肯放棄,不肯他往,從跌倒處爬起來,千萬年咬牙展示在如織的游客面前,縱蒙羞受辱,憑千夫所指,只一心向上,這又該具何等大勇氣,何等大智慧!
若這般情狀,神仙還不知,未免有失洞察;若已知之,尚不肯寬宥,則神仙又不免心腸太過冷酷。
放下屠刀,尚且可以立地成佛,更何況知錯能改,自古為人間大善。假如過此人人皆存此念,或許神仙垂憐,石龜終有破云而去之日也未可知。
獨行的妙處還在于你可以獨立擁有一個浩瀚的空間。
奔波在滾滾紅塵,終日局促于逼仄的水泥鋼筋塊中,吸他人之所呼,兩耳嘈嘈切切,陽光總是隔窗燦爛,一面屏幕埋葬了多少明月星空,長此以往,令我不得開心顏,所以一有機會,就要奔向山,奔向水,奔向清風滿面、清氣盈胸。
站在半山的涌翠亭上,天空很清澈,很遼闊,幾縷輕云,疏而不亂,淡淡地浮著,愈見嫻靜。眼下青山起伏,林木森森中小徑蜿蜒斷續(xù),間有人影三兩。遠方,薄霧開處,市鎮(zhèn)如畫,晴川灣??詹ㄆ健?/p>
我的眼睛還不夠好,還看不到更遠方的大海,但那幾座浮在海面上的朦朧島影,已足夠讓我神往。
你一個人靜靜地站著,沒有導游催你,也沒有同伴呼你,聽憑遐思自由地飛翔,這些山,這些水,這些竹木花草、白云飛鳥,這一刻,你擁有它們,它們也接納你。無須說一句話,只要靜靜地站著便好,山風過耳,心無點塵,神馳八極,自在,自得。
曾經有過的那些關于歲月的感嘆,那些關于日子的記憶,以及那些關于距離的惆悵,等等,這一刻,似乎也都隨風遠去,煙消云散。
驀然想起李太白的“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這詩往常也讀過背過,今日方覺得理解深了一層。
獨行歸來,紅日西斜,一肩陽光,太姥山已在心中。
(題圖攝影 徐龍近)
責任編輯:葉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