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篤/偉岸的身影
■弘篤
4月29日上午的寧德濕熱而沉悶。因為會議,我大半個上午沒有關注手機,未讀微信信息竟達“99+”。我冥冥中有種不安——信息打開不到十條,手機跌落在桌上:陳忠實老師去世了。大家是知道我和陳老師熟悉才將消息發(fā)給我的。其實作為業(yè)余作者,我對陳老師敬仰已久,但交往并不多,近三十年更多的只是仰望這位文學大家的偉岸背影。
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知道陜西文壇有一個陳忠實,是1989年春季。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縣城舊書攤上讀到了1981年的《延河》第一期文學月刊“陜西作家小說專號”。在那期刊物里,我讀出了路遙的渾厚、賈平凹的詭秘、莫伸的清新、鄒志安的質樸……而對于陳忠實則有些一時琢磨不透。他的短篇小說《尤代表軼事》,對于一個十多歲沒有經(jīng)歷過“四清”運動的初中生來說,讀了三遍觸摸到的不過冰山一角。至今隱隱記得,他是在以一定高度俯視那段歷史,看似平靜的文字中針砭時弊可謂針針見血,冷幽默和反語式表達,使人稍有疏忽便難以領略。文字的吸引力引起我對作者的極大興趣,通過雜志上那張一寸見方的照片,我臆斷陳老師一定是一位身材高大、舉止穩(wěn)健而又不失威嚴的鄉(xiāng)間紳士模樣。不料我的胡思亂想在三年后得到完全印證。其時,陳老師《白鹿原》剛剛發(fā)表,《陜西日報》周末版以整版的文字予以宣傳推介,文字中傳遞著他的生活習性和幾張指間夾著雪茄或立或蹲或坐的照片,使我對他產(chǎn)生久違的親近,以至于在一個夜晚,我以十分不光彩的手段把學校宣傳櫥窗里那張報紙據(jù)為己有。
《白鹿原》洛陽紙貴的第一個冬天,我輟學成為西安西郊一個建筑工地最為年輕的民工。繁重的體力勞動把我所有銳氣滌蕩得浩然無存時,我用預支的伙食費購得平生第一本《白鹿原》。在汗臭味十足的工棚里,《白鹿原》給我?guī)硪粋€個極不平靜的夜晚——閱讀中的那種精神享受與合上書閉上眼對人生的渺茫,以巨大的反差折騰得我經(jīng)常轉輾反側徹夜難眠。我曾無數(shù)次捫心自問:難道自己一生都要消磨在這與水泥鋼筋磚塊打交道的繁重體力勞動中?生活在朝陽門內建國路旁省作協(xié)大院的陳忠實,是否會感知到西郊建筑工地上有一個與他當年一樣鐘愛文學的青年正面臨無盡的惆悵?能否給他一些人生指導?這種想法竟使我鬼使神差兩次趕往省作協(xié),但每次只是在大門口轉一圈,打量一番自己滿身的灰土,又十分自卑地回到工地。有一次路過一家書店,看到陳忠實簽名售書招牌和手捧《白鹿原》排隊的浩大人流,我沒有買書卻也加入其中,目的是想向陳老師說幾句心里話,最終除了遠眺了幾眼他的尊容,還是在手持書本的人們視我為異類的眼神里落荒而逃。當一切想象化為烏有,我只能以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一遍又一遍閱讀《白鹿原》,直到書的封面起皮,我不得不找來一張報紙包裝時一下子豁然開朗——偏巧那張報紙上有一篇關于軍旅作家高深的訪談,開頭這樣寫道:“我沒有讀過書,但我給讀書的人已經(jīng)寫了好幾本書了,這一切應該感謝部隊……”
受此啟發(fā)的那年冬季攜筆入伍,從此我的人生得以改寫。在部隊我當過報道員、新聞干事,十年前轉業(yè)又從事文字工作。頗為感慨的是,在人生幾次際遇不佳時,均因自己有些許舞文弄墨的本事得以成功逆轉。那本用報紙包著封皮的《白鹿原》我當然一直珍藏著,它跟隨我從陜西到北京,轉戰(zhàn)江西,目前靜靜地安臥在我的書房里。說來也是有緣,有兩次探親時跟隨文友參加文學活動,有幸與陳老師謀面,有一次還獲贈了他的名片。陳老師雖十分謙和,但我從不敢當面與他多言。如他所言“人生如同蒸饃”,我生怕自己的“文學蒸饃”剛起火,而因揭鍋太早“塌火”。
我與陳老師開始直接交往始于2008年春季,寧德的幾位文友要我提請陳老師簽名《白鹿原》。我事先嘗試著溝通聯(lián)絡,陳老師不僅滿口答應,還說書就不要買了,他那里有的是。這哪里行?我還是買了幾本《白鹿原》寄去,不到一周就接到陳老師電話。他告知我書收到了,又委婉地問我:“紅都呀,你那個地方是寧德還是鄉(xiāng)德呀?”我說“寧德呀。”陳老師說:“哦,那我記哈(下)了。”掛了電話我有些納悶,隨手在手機屏幕上按照自己的書寫習慣寫下“寧”字,選字欄里顯示的第一個字竟然是“鄉(xiāng)”,一霎時我真為自己的字跡潦草感到羞愧難當……
這次簽名后,我與陳老師聯(lián)系自然了許多,他的《李十三推磨》獲獎、入選西安奧運火炬手、再次當選中作協(xié)副主席、電影《白鹿原》上映前夕等,我都不失時機地掛電話表示祝賀,在電話里陳老師總是十分謙虛和藹,先呵呵一笑,然后說人家可叫他這個老漢如何如何。期間,我也麻煩陳老師給一些作家朋友提寫過書名、寫過短評等,而提起報酬,他則十分堅決而又坦誠地予以回絕,他說:為文學我只能干些這事了……為此我總是覺得內心很不安。
有個朋友經(jīng)常往來于寧德西安之間。知道陳老師好喝酒,我先托這位朋友給他帶去兩瓶臺灣酒,結果陳老師沒有收,說自己只喝一點西鳳酒;陳老師有喝茶習慣,我又托這位朋友帶去寧德茶葉,他又沒收,說他只喝陜南一種茶。陳老師好抽雪茄,有一次我手頭有幾包進口雪茄要這位朋友帶給他。有了前兩次拒收,這位朋友要我事先溝通好再帶。我掛電話給陳老師,果然他又不要。他說自己只抽陜西本地產(chǎn)的一種雪茄。我驚訝地問,不是說那個廠家停產(chǎn)了嗎?他說,自己的存貨夠這輩子抽了。
2011年5月,我出差去西安前得知自己一個短篇小說在全省獎獲。在福州機場我將這一消息電話告知多年以來一直關注著我創(chuàng)作的陜西作協(xié)徐岳老師。我知道徐老師和陳老師有著四十多年的交情,隨口說晚上能不能約陳老師一起吃個飯。徐老師說吃飯對老陳來說是個負擔,試試吧。徐老師這么說我就沒抱太大希望,不曾想陳老師那天真賞光了。那天晚上陳老師是挎著色澤斑駁的黑皮包走進包間的,挎包一側還插著幾份當天報紙。大家簇擁著他坐大位,他卻執(zhí)意把徐老師推了上去,理由是徐老師年齡最大,長者為先。事先朋友準備了珍藏多年的西鳳酒,遺憾的是陳老師說自己年齡大了,已兩年滴酒不沾,給自己要了一杯豆?jié){。那天晚上,與沒有喝酒的陳老師交流依舊十分愉快。我們從半坡遺址說到大唐芙蓉園,從鄒志安家的酸菜缸談到作家待遇,從政府號召戒煙扯到全國反腐,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到了分別時我竟有些不舍。我顧不了其他客人,便送陳老師和徐老師下樓,目的是想多聊會。在電梯里,徐老師告訴陳老師我的小說在福建獲獎的消息。陳老師眉毛一展連說了三個好,并叮囑道:“你在福建給咱好好弄……”
如今陳老師駕鹿西去,回想起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似乎他并沒有離開我們,他的偉岸身影尤在眼前,“你在福建給咱好好弄”的教導依然回響在耳畔。
責任編輯:陳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