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之光丨陳國秋:于無聲處見忠貞
第一次認識丁德潤大校是在1985年的6月7日,他隨馬文波將軍到寧德專程調查核實有關蔡威家鄉(xiāng)和親人的事。他是軍方調查組的“聯(lián)絡員”,而我是地方“聯(lián)絡員”,那幾天工作聯(lián)系特別多,配合十分默契,調查任務圓滿完成后,我們也因此成為忘年交好友。上個世紀80年代,我在收集研究蔡威資料過程中,他給我很多幫助,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軍方聯(lián)絡員
1985年6月7日,馬文波將軍帶領軍方調查組專程到寧德,隨行有由文治和丁德潤兩位大校,由文治是軍方部史辦主任,丁德潤是干事,那么丁德潤自然就是軍方的聯(lián)絡員了。地方上主要配合的是黨史部門,我是具體經辦這項工作的,就是地方的聯(lián)絡員。
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與軍方打交道,也是第一次見到將軍部長這樣的“大首長”。北京來的“大首長”專程到寧德了解蔡家的事,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消息,在寧德小縣城傳得沸沸揚揚。調查組選擇住在寧德軍分區(qū)招待所,更增添了其神秘色彩,我與丁德潤交流多了,就好奇地問了許多問題,諸如將軍有多大,部長是哪個級別等等。那時部隊軍裝都一樣,就是當兵的兩個口袋,當干部的四個口袋,不像現(xiàn)在的軍銜制,從軍裝上看就一目了然。
丁德潤到寧德的那年50多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我一直在尋找他在寧德的照片,最后在馬文波將軍與蔡威親屬們一張合照上的眾多人群中找到他,后排左二,站在我(左一)和蔡述波(左三)的中間,個頭高大帥氣,態(tài)度和藹可親,說話輕聲細語,典型的文人氣質。在寧德我們一起當了5天的聯(lián)絡員,協(xié)助調查組完成了各項任務。
寧德期間,丁德潤聯(lián)絡我說,馬文波將軍想看看蔡威當年的故居和孫子的住房。當天晚飯后,丁德潤、蔡述波、黃垂超(寧德地委黨史辦副主任)和我陪同馬文波夫婦去看蔡威當年居住過的老宅。天很黑了,馬文波又到寧德地區(qū)冷凍廠宿舍看看蔡述波的住房。宿舍樓道沒有電燈,樓梯又窄又陡,蔡述波在前面引路,怕馬老將軍腿腳不方便,一再說:“小心,慢點!”馬老將軍說:“長征都走過來了,不怕!”跟在后面的丁德潤對我說,馬老將軍是要看看他們的住宿條件。我們摸黑走上二樓,蔡述波的宿舍只有30多平米,但有廚房和小陽臺。果然,馬老將軍說:“不錯不錯,有這樣的房子住,在上海就算富貴人家了。我原以為你們生活很困難,現(xiàn)在放心了。”
丁德潤與馬老將軍一行經福州后回北京,但他聯(lián)絡員身份沒有變,一直在和我聯(lián)系后續(xù)工作。同年11月28日,福建省黨史辦楊的鶯、福州軍區(qū)黃仕珍和縣里委派時任縣民政局副局長鐘家堯、寧德縣委黨史辦主任吳斌和我以及蔡威親屬代表蔡述波前往北京軍方請示匯報工作,由我和丁德潤聯(lián)絡,做好溝通工作。我們到軍方駐地,丁德潤和一名戰(zhàn)士到大門口迎接我們,我印象中上個世紀80年代的時候,從大門口到辦公樓有條大幾百米長的道路,深秋時節(jié)的景色特別美。
這次到北京,我問軍方的其他同志,丁德潤是什么級別,因為我總稱他“丁干事”,不知“干事”的人有多大。軍方的其他同志告訴我,我們的“干事”是師級干部,我一聽暗暗想,這軍方也太特別了吧,“干事”的級別都這么高,地方可是有縣團級、地師級之說的。
二、一封回信
馬文波將軍一行回北京后,一個問題時常在我心中縈繞,蔡威都犧牲快50年了,他的戰(zhàn)友們是如何尋找他的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我翻閱了許多資料,只是零零散散的碎片化信息,沒有一個系統(tǒng)的說法,我理不出頭緒,考慮一下還是求教軍方的丁德潤干事,不管他級別有多高,只有找他了。本想打電話問問,考慮再三還是認為寫封信好,如能回信,那就是一份難得的資料,也許這是從事史資研究工作者的一個職業(yè)本能吧。依我的判斷,丁德潤是一定會回復的。
果然,沒幾天的功夫,丁德潤就回信了。
丁德潤在1985年8月2日的回信中系統(tǒng)地介紹了蔡威在軍方和地方的老戰(zhàn)友的尋找線路圖,透露了以下幾方面信息:
一建國初期就開始打聽消息。信中寫到:“1949年全國解放后,一些原四方面軍的老同志因知道蔡威同志在進入鄂豫皖蘇區(qū)前曾經結婚并有一子,更因為蔡威同志對黨的事業(yè)和革命工作忠心耿耿,并對紅四方面軍的無線電通訊和技術偵察工作都有卓越的貢獻,因而這些老同志都很懷念他,自然也就很想知道他的遺屬情況。無奈這些老同志只知道他是福建人或福建福寧府人,雖經多方打聽,未能找到具體線索,加之這些同志天各一方,工作也很緊張(如馬文波擔負領導工作),故始終未能查清。陳福初同志在這一時期內曾作過多次“傳統(tǒng)報告”,并到京內、京外講過,總要提及蔡威同志,目的除讓后來人要學習蔡威同志的革命品德和革命業(yè)績外,也是想擴大尋找的線索?!?/p>
二80年代初尋找提上日程。信中寫到:“(1985年的)前幾年,這些老同志相繼離職休養(yǎng),懷著和蔡威同志的深厚感情,把尋找蔡威同志的情況,都提到了自己的日程,并曾多次相聚和外出時商量探尋方向……”
三多方查找線索核實情況。信中寫到:“(福建)省委黨史辦的楊的鶯同志及福州軍區(qū)三局黃仕珍同志也幾次到福鼎、上海(因有的同志說蔡威曾在“上海大學”和上?!皝喢罒o線電學?!睂W習)進行查找。我們則在北京訪問曾三(原中央辦公廳副主任和國家檔案館館長,蔡威同志老友)、耿錫祥(原四機部政治部主任)、徐明德(現(xiàn)海軍副參謀長)等認識和熟悉蔡威同志的老同志,并給上海市委黨史辦寫過信……”
對福鼎方面線索的否定,信中寫到:“福鼎縣黨史辦對待此事始終很嚴肅、很認真負責,也是出了很大力的?!?/p>
四到福建到寧德查實。信中寫到:“福鼎這方面否定了,但是查證并沒有結束。這時宋侃夫作為中央整黨派到福建省的聯(lián)絡員,他主動要求到福建去(本來他是派到其他省的),并主動承擔了在福建尋找蔡威家屬的責任?!?/p>
“總參某部則繼續(xù)訪問一些老同志,以擴大搜索線索。就這樣,在今年4月份找到了寧德的線索……宋、馬、胡(胡正先為總參某部原副部長)等經過集體磋商,決定請馬文波同志帶領某部部史辦的同志赴寧德,并到上海同濟、復旦等學校查閱檔案(惜未查到),接著到寧德……總算查到了確實情況……”
從丁德潤的來信中,我們不難看出,從北京到福州到寧德的查找脈絡,宋侃夫到福州,馬文波到寧德,親歷親為;眾多軍方、地方的蔡威老戰(zhàn)友在努力,終于在他們的有生之年完成了心愿。
丁德潤的來信現(xiàn)收入《無名英雄蔡威》一書中,成為我們了解蔡威所在的軍方單位和老戰(zhàn)友們尋找他的家鄉(xiāng)和親人的一份難得資料。
三、紀念英雄的詩篇
1986年是紅軍長征50周年,也是無名英雄蔡威犧牲50周年,寧德舉辦隆重紀念活動。丁德潤仍然是軍方的聯(lián)絡員,前期我們做了很多溝通,丁德潤不僅負責軍方的溝通,還以軍方蔡威生前工作單位幫助我們邀請在京的蔡威老戰(zhàn)友們。 在開會前幾天,丁德潤遺憾的告訴我因故不能參加紀念大會,并說總想為蔡威前輩做點什么?我告訴他,紀念會后我們地方計劃出一本紀念無名英雄蔡威的專輯,丁德潤說,那我就為專輯盡一點心意。我原以為丁德潤自己會寫一篇紀念蔡威前輩的文章,想不到,他不僅自己寫,還讓知曉這一隱形方面軍的“業(yè)內人士”寫,一下子給我寄來了十多篇的紀念蔡威犧牲50周年的詩詞,讓我大為驚喜的同時,心生由衷的敬意!
丁德潤為蔡威烈士逝世50周年而作了兩首七律:
(一)嘔心瀝血戰(zhàn)晨昏,盤馬彎弓度歲陰。一紙羽書通甲帳,三軍凱樂到轅門。但憑赤膽同才膽,何畏敵群并堡群。竭慮殫精為黨業(yè),于無聲處見忠貞。
(二)別妻離子跨征鞍,勁掃陰霾為換天。射虎屠龍鄂豫皖,斬關奪隘川陜甘。威儀不選垂青史,風范長存昭故園。九天英靈當喜甚,神州萬里盡歡顏。
丁德潤十分了解蔡威前輩所從事這項工作的艱辛,用了“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于無聲處”這些比喻這個行業(yè)的專業(yè)成語。同時也十分了解無名英雄蔡威的事跡,用了“別妻離子”、“鄂豫皖”、“川陜甘”這些蔡威的經歷和戰(zhàn)斗過的地名。
丁德潤請了軍方的戰(zhàn)友為紀念蔡威而作了10多首詩詞,其中王永睿是這個行業(yè)的領導和專家,他情深意切地作了三首詩:
(一)獨擋一面真豪杰,帷幄運籌克敵人。偵破“天書”瀝心血,鉆研技術自躬親。積勞成疾難醫(yī)治,惡癥傷寒不脫身。陜北會師將到日,巨星可嘆殞墜岷。
(二)沙場浴血有英雄,可貴無名烈士風。捷報頻傳君堪贊,戎機不誤有神功。鞠躬盡瘁無私念,意志彌堅為大公。英雄雖去英名在,永垂不朽有威翁。
(三)未見真顏名早知,特殊戰(zhàn)線分一支。從無到有顯睿智,奪隘攻關獻密機。原望延安相聚會,誰知岷縣永分離。同工同志情真篤,革命成功共所期。
其中“偵破天書瀝心血”、“帷幄運籌克敵人”、“從無到有顯睿智”、“奪隘攻關獻密機”、“英雄雖去英名在”、“永垂不朽有威翁”……形象描述了蔡威的工作性質和對這個行業(yè)的貢獻。
紀念大會后,我將編輯好的《無名英雄蔡威》(專輯)寄往北京丁德潤收,并請丁德潤代為分發(fā)給寫紀念詩詞的同志,以表謝意。
四、《追尋電臺臺長》
這是1997年公開出版的第一本蔡威紀實文學作品,所有的素材出自寧德縣黨史辦1985至1986年的走訪蔡威戰(zhàn)友的回憶材料和丁德潤跟隨馬文波將軍到寧德等地的調查材料,還收進了我和葉明祥同志一起寫的《蔡威年譜》。這是丁德潤多年的心血。從后記中,我們得知1989年的春天,丁德潤他們將一篇《尋劍記》的報告文學,送給作家冉淮舟審閱和指正。冉淮舟同志閱讀以后,覺得作品中涉及的有關資料十分可貴,如僅以一篇短文發(fā)表,未免可惜,便建議丁德潤他們改寫一部既是歷史的又是現(xiàn)實的、既是政治的又是文學的、既是高雅的又是通俗的紀實性文學作品。根據冉淮舟的想法和建議,丁德潤他們在原來的基礎上,閱讀和整理了大量資料,于1990年9月動筆,3個月后完成初稿,以后又多次加工修改。
冉淮舟在《序》中寫到:“我聽過他們講述蔡威烈士的動人事跡,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建議他們充分占有史料,用紀實文學的方法,去再現(xiàn)蔡威烈士光彩照人的一生,弘揚烈士的革命精神。這無疑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p>
“今年10月是中國工農紅軍一、二、四方面軍三大主力勝利會師60周年,《追尋電臺臺長》一書的出版,對于蔡威烈士及其生前戰(zhàn)友們所創(chuàng)建的輝煌業(yè)績,便是一種最好的紀念,也使烈士的英靈得到慰藉?!?/p>
冉淮舟在序的結尾提出的啟示,我是十分敬佩和贊同的?!捌鋵崳梦膶W的筆法寫歷史,這也是我國的一個好傳統(tǒng),像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等,就是運用了這樣的方法。用紀實文學的方法所寫黨史、軍史作品,在我看來,因為真實,便具有強大而感人的力量?!?而我最能體會到丁德潤同志的努力之處,是封面和封底設計的文字提煉,“他為戰(zhàn)爭立下巨大功勞,但他是無名英雄。許多將帥都熟悉他,但不知道他的身世?!倍〉聺櫽谩熬薮蠊凇眮砻枋霾掏呢暙I,用“許多將帥都熟悉他”,來描述蔡威的工作范圍,用“無名英雄”和“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描述蔡威所從事工作的高度保密性質。作為公開出版的書籍,這是少有的提法,如果不是這支隱形方面軍的老兵,是無法準確地寫出這段精彩的文字。感謝丁德潤的辛苦和用心。
2008年6月8日,我和蔡威孫子蔡述波到北京去拜訪丁德潤,其時他已退休在家,可是身患疾病,思路已不清晰,交談了好一會兒,才記得我們,與十幾年前在寧德的思維縝密反應敏捷判若兩人。我不由得一陣心痛,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寫這篇文章時,我與馬文波將軍之子馬根海將軍通了電話,馬根海在電話里告訴我,丁德潤已于前幾年病逝。我記得聽蔡述波說過,丁德潤已去世的消息,這次與馬根海通電話,意在確認這個令人難受的消息。我借用他寫的紀念蔡威的詩句“于無聲處見忠貞” 來作為本文標題,是因為我常常想起軍方這位“聯(lián)絡員”、“干事”的形象,我以為他也是默默無聞,“于無聲處見忠貞”的。
附后:在寫好這篇文章后,我請北京的馬根海將軍替我聯(lián)系丁德潤的兒子,找?guī)讖堈掌渖?。沒過幾天馬根海將軍發(fā)來微信:“丁的兒子從家里沒找到丁的照片。我在家里翻找出丁德潤于2006年和2016年,我和我愛人去看他時,他送給我們的幾本書。從書前面的彩頁上翻拍了幾張,清晰度和分辨率還可以,現(xiàn)發(fā)去,供你選用。如需要的話,你也可請會電腦修圖的人稍微修一下圖,可能會更好些?!?/p>
接著馬根海又發(fā)來微信說:“我們最后一次到他家去看望他,是2016年10月26日,就是因為聽說他當時的身體情況已很不好了。我們去的時候他堅持讓子女扶著他坐在客廳迎接我們,與我們愉快交談,還當場親筆簽名送給我們幾本他著的書。他當時的聽力和語言表達都已經很困難了。我們聊了有約半小時,并一起合了影。不久,他便與世長辭了?!?/p>
“丁德潤是1949年2月參加革命、當年7月入伍的離休干部,長期在軍方某部工作,對事業(yè)、對老首長都很有很深的感情,文學、歷史功底也很不錯。我們非常尊重他。在尋找蔡威過程的記錄和紀實中,他除了在1997年出版發(fā)表的紀實小說《尋找電臺臺長》中生動展現(xiàn)了蔡威烈士的光輝事跡和尋找烈士遺屬和故居的曲折過程外,還寫了其他相關文章和材料。其中包括丁德潤后來集冊公開發(fā)表的于1987年3月完成撰寫的紀實文字《尋劍記——蔡威親屬尋覓始未》,這大概是有關尋找蔡威親屬最早最原始的系統(tǒng)闡述文本吧。雖然隨著之后的史料研究發(fā)掘、梳理分析,相關歷史情況的研究越來越深入系統(tǒng)、充實準確和完善成熟,但該紀實文學中主要聚焦的是尋劍過程,其基本脈絡和主要內容與《蔡威傳》的相關部分大致相同,算是具體尋劍過程原汁原味的早期版本吧,還是具有基礎史料價值的。我將該書封面和該篇文章拍照發(fā)你,僅作參考和紀念?!?/p>
我趕忙回信說照片可以了。我認真看了看,特別是1986年8月的照片,就是從寧德調查證實蔡威的家鄉(xiāng)和親人回到北京一年多時間的照片,這正是我心目中的丁德潤“聯(lián)絡員”的形象。感謝馬根海的用心,讓我30多年朦朧的“丁干事”、“丁聯(lián)絡員”的形象變得清晰、和藹可親。我讓馬根海將丁德潤的《尋劍記一一蔡威親屬尋覓始末》發(fā)給我,將來有條件時附書出版。
陳國秋
2022年12月15日于寧德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編輯:陳娥
審核:林翠慧 林珺
責任編輯:陳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