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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東之光丨鄭承東:一個人的翠屏湖(二)

2022-09-03 09:03

“唉,你卻過早地被迫下車,/而且不再回來,/但那些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2002 年 7 月 16 日,北京滿城的槐樹已經(jīng)花謝香散,寫下《車站》這首凄美詩句的詩人也隨著滿城凋落的槐樹花走了。享年84歲。

1970 年1月,山西永濟“五七”干校。

一對在這里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夫妻到車站迎接來看望他們的孩子。

似乎是為了躲人耳目,父子倆心有靈犀地走到車站邊上的一塊鹽堿地, 在寒風中兒子快速拿出一聽豬肉罐頭,父親打開罐頭,如虎狼掏窩,瞬間就風卷殘云,一掃而盡。兒子站在一旁,看得眼眶泛紅……

那年末,由于妻子在病中罵了林彪、江青,丈夫被開除公職……夫妻倆只好到兒子住處落戶。在困頓中,巴金寄來文學名著,鼓勵他筆耕不輟。

1979年3月,他重返新華社國際部,任《環(huán)球》雜志副主編,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系研究生導(dǎo)師,享受早期回國定居專家待遇。

到了1981年,中國詩壇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詩集《九葉集》,一個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就形成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流派也因為這本書的出版,而正式被冠以“九葉詩派”,享譽文壇。“九葉”即九個詩人,他們因為甘當綠葉,不做紅花,故此。

其中一位詩人即是這位為父、為夫者,也是寫下“唉,你卻過早地被迫下車,/而且不再回來”的詩人。

另一件大事就是這年的《詩刊》1月號,發(fā)表了這位詩人的一首名為《秋》的短詩,引發(fā)了一波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大爭論——

“連鴿哨也發(fā)出成熟的音調(diào),/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不再想那嚴峻的悶熱的考驗,/危險游泳中的細節(jié)回憶。//經(jīng)歷過春天萌芽的破土,/幼葉成長中的扭曲和受傷,/這些枝條在烈日下也狂熱過,/差點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那時的中國剛剛歷經(jīng)十年浩劫,雖然膜拜傷痕文學成了那個時代的潮流,但文壇依然充斥著“八股文風”。忽然一句“連鴿哨也發(fā)出成熟的音調(diào)”,讀來著實令人莫名,在當時的詩壇引發(fā)軒然大波,爭論雙方劍拔弩張,水火不容。有人寫了篇批評文章《令人氣悶的“朦朧”》,后來就索性用這個負面評價作為詩派的名稱了。《秋》也因此被認為是“朦朧詩”的命名之作,“朦朧詩”由此而得名。早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便開始朦朧詩風創(chuàng)作的北島、舒婷和顧城等也被正式冠以朦朧詩人。

但很遺憾的是,一些年輕詩人在紅透半邊天后,不似“九葉”詩人那般低調(diào),開始號稱自己前無古人,甚至把朦朧詩的發(fā)軔者——《秋》的作者丟在一邊。著名詩評家、也是“九葉詩人”唐湜為之抱不平:“實際上從穆旦、運燮、鄭敏甚至上溯馮至、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與他的好友從清華起就是個現(xiàn)代派”。

我可以告訴你,唐湜在里面提及的“運燮”,就是《秋》的作者——杜運燮,祖籍古田縣瑞巖村。

這是一個怎樣的士者?在風云激蕩、群雄逐鹿的詩壇,他為人低調(diào),甘于平淡,甘愿做片“葉子”不求聞達。

杜運燮在香港《大公報》曾經(jīng)與梁羽生、金庸同事。梁羽生曾對這位同事有過描述:

“雖然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但最初的一個月,我們卻很少交談。他給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好像很難令人接近。后來漸漸熟了,發(fā)現(xiàn)彼此的興趣相同,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對他的‘表面現(xiàn)象’完全錯了。他的熱情其實是藏在‘質(zhì)樸’之中?!?/p>

林登豪先生在他的《景仰杜運燮》一文中說:“‘朦朧詩派’正是傳承了‘九葉詩派’跨越數(shù)十年時空而形成的新詩流派。杜運燮先生不愧是中國新詩現(xiàn)代性的隔代相傳的傳薪人……盡管杜運燮為人低調(diào),甘于平淡,不求聞達,但是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詩歌史都會為他留出重要的位置?!?/p>

好吧,我可以先帶你去詩人的老家瑞巖村去看看。

這是一個很有歷史感的古村落,也因為坐落在翠屏湖畔,而多了一份詩與遠方的遐想。

瑞巖全村有五十多棟的明清建筑保存完好。全村人都姓杜。家譜記載說,其祖上是明朝"殿前三品指揮使"杜華泗,是皇帝朱元璋最信任的貼身侍衛(wèi)之一。受權(quán)謀大師朱元璋臨危之托,意欲在孫子朱允炆主政朝廷時,一旦有難,杜華泗要全力護主。后來,果不其然,朱允炆才執(zhí)政四年,便被叔叔朱棣趕下了臺。靖難之役,建文帝出亡,全國有五十多種說法。其中出亡寧德說,算是其中證據(jù)鏈較為完整的說法。朱允炆一路南逃到寧德,削發(fā)為僧,杜華泗便一路護駕,也隨之在相近的瑞巖村隱居下來。有了這樣一種溯源,杜家人護駕只因忠誠,低調(diào)只為安全的性格基因便代代傳承。

杜家的祖上是護駕將軍,而到了杜氏十九世,卻出了一個文之大者、詩人——杜運燮。

我去瑞巖村的時候正是深秋。翠屏湖畔的風吹來,格外的清爽。而柔和、清澈的陽光曬著古村的三合土墻,又令整個古村沐浴在暖色系的畫意里。小巷曲徑通幽處,瑞巖村中心弄 12號便是杜運燮先生曾經(jīng)居住的小屋。二層樓的土屋,大約也只有四五十平米的面積,被木板房相隔著。踏進小屋一層小廳時,幽暗的光線令鵝卵石地板泛著幽光,好像留存著詩人少年的余溫。

古田人有異于閩東其他縣市人。過去的閩東人大都安分守家。但古田在歷史上屬于十邑同鄉(xiāng)的人文傳承,久有漂洋過海、下南洋打拼的傳統(tǒng)?,F(xiàn)在,古田縣僑胞遍布亞、歐、美、大洋洲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其中分布在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的僑胞達27.3萬人。

1934年秋天,一個從馬來西亞霹靂州回來的少年開始在福州三一中學高中部就讀。這一年他16歲。每逢寒暑假,他都會拎著藤箱回到家鄉(xiāng)瑞巖。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少年,住在那棟小屋的日子,平時話不多,但卻令這個村莊多了一份書卷氣,郎朗的吟詩聲每天早晨都會從這棟小屋飄出。唐詩宋詞的滋養(yǎng)充盈著這棟小屋,令這位海外歸來的少年從此漸漸有了士的風范。

到他高中畢業(yè),抗日戰(zhàn)爭正如火如荼,他再次回到了瑞巖,在古田史犖伯中學任代課老師。詩人的弟弟杜運錦老人告訴我們,哥哥這次回到瑞巖,在這棟小屋的樓上住了好一陣子。

沿著木板樓梯登上了閣樓。耳之所聞,吱呀滿屋;目之所及,未曾翻身已碰頭。走進他的臥室,似乎詩人才剛剛離開,一切未曾動過,暗紅色的民國家具,那床、那妝臺、那木藤箱、那木梳與面油盒,還有印著繁體字的書籍,雖已蒙塵,但一擦拭,卻依然泛著民國風的色澤。

這是一棟怎樣的詩歌小屋?

中國新詩運動的兩次高潮:現(xiàn)代主義詩派與朦朧詩的發(fā)軔者就是從翠屏湖畔的這棟小屋出發(fā),一路披星戴月,一路薪火相傳。承襲了杜家人謙遜低調(diào)的性格,風起云涌中,中國的新詩運動從高原邁向高峰,杜運燮默默地擔當起了傳薪者的角色。這一點,是我們在研究閩東文學,尤其是研究閩東詩群時所不能遺忘的。

1938 年,詩人就從這“詩歌小屋”出發(fā),一路考取浙江大學生物系,借讀廈門大學微生物系,選修林庚教授的新詩課程,并經(jīng)林庚教授推薦,轉(zhuǎn)到昆明國立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就讀。

到了1941年,抗日戰(zhàn)爭進行到相持階段。蘇聯(lián)與日本在遠東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緩和,蘇聯(lián)志愿航空隊撤出中國,中國的防空力量幾近真空。這時,一支由美國預(yù)備役軍官和退伍的陸軍、海軍航空兵士兵組成的援華美軍志愿隊加入了中國抗日戰(zhàn)場,由此也改變了杜運燮的命運。

1941年,蔣介石正式發(fā)布訓(xùn)令,宣布成立中國空軍美國志愿者大隊,即“飛虎隊”,任命陳納德為指揮員。為了方便語言溝通,國民政府以“軍事委員會”的名義征調(diào)、招考、培訓(xùn)了4000名左右的英語譯員為美軍服務(wù),稱“隨軍譯員”,后稱“翻譯官”。西南聯(lián)大校長梅貽琦率先響應(yīng),并創(chuàng)議該校四年級在校男生一率應(yīng)征。國立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的學子們自然踴躍應(yīng)召。杜運燮也加入了這一精英行列。

剛從事翻譯官這行業(yè),杜運燮這批人是“天之驕子”,享受著優(yōu)厚的待遇。翻譯官每月工資值可以購買一兩黃金,比普通軍政人員高出許多,甚至比大學教授還高。物質(zhì)的享受比國民黨正規(guī)軍士兵要好得多,吃的是奶油白面包罐頭食品。蔣介石對翻譯官訓(xùn)練班也非常重視,每逢新生畢業(yè),他都要來點名、講話、會餐。

一年后,杜運燮又到印度比哈爾邦中國遠征軍的“藍伽訓(xùn)練中心”任少校翻譯官。在印緬戰(zhàn)區(qū),中國翻譯官有三百四十個人,都由中國軍事委員會外事局管轄。美國新聞特派員納壯伯在專文《促成中美合作的中國翻譯官》中說,在美軍看來,杜運燮他們就是 “總管”“天使”“外交官”“中心人物”“喉舌”,什么事情都管,什么地方都得去。他們不僅僅是翻譯官,有時候還是外交官,在有關(guān)政策與禮儀的事上,他們?yōu)槊绹姽偬峁┮庖姟绹娙擞?xùn)練中國軍人駕駛坦克,他們也要隨車翻譯。納壯伯說,這群中國翻譯官就是這群客居異域的美國人的喉舌,沒有了他們,這些人就成了啞巴。

但因為杜運燮他們懂英文,直接接觸美國軍人,他們就變得更加敏感,更加在意自尊。在“藍伽訓(xùn)練中心”,食堂、廁所、帳篷等都要區(qū)分白人和有色人種兩級。美軍表面的尊重與內(nèi)在的歧視讓杜運燮他們有了深深的屈辱感。因此,杜運燮他們?nèi)靸深^和美軍干群架更是常有的事。

抗戰(zhàn)勝利來之不易,在中美軍隊并肩作戰(zhàn)的中印緬戰(zhàn)區(qū),中國翻譯官的貢獻無可替代。更由于中國翻譯官天生就處于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者的位置,注定要接受東西方文明的沖擊,也因此成就了一批在文學界、文化界、翻譯界大放異彩的翻譯官:穆旦、許淵沖、杜運燮、翁顯良、陳羽綸、朱立民等更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

有了這段中國其他詩人所缺乏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令杜運燮的詩彌漫著戰(zhàn)火的硝煙,因此唐湜說:“一般說來,中國的詩壇似乎還滯留在浪漫主義的階段,杜運燮卻是少數(shù)例外的一個”

“就是他們,冒著饑寒與虐蚊的襲擊!/(營養(yǎng)不足,半裸體,掙扎在死亡的邊沿)/每天不讓太陽占先,從匆促搭蓋的/土穴草窠里出來,揮動起原始的/鐵鎬,不惜僅存的血汗,一厘一分地/為民族爭取平坦,爭取自由的呼吸?!?/span>

——《滇緬公路》

《滇緬公路》是他的成名之作。這段不吝筆墨地描摹,讓人不禁感嘆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原始、本色的畫面疊影在詩行間,粗糙而有質(zhì)感,這就是杜運燮的詩獨特的審美感受。

顛沛流離的生活也令他的詩充裕著另類的“鄉(xiāng)愁”——

“異邦的旅客枯葉一般/被橋欄擋住在橋的一邊,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低頭思故鄉(xiāng)’‘思故鄉(xiāng)’,仿佛故鄉(xiāng)是一塊橡皮糖,//襤褸的苦力爛布一般/被丟棄在路旁,生半死的火/相對沉默,樹上殘余的金光就跳閃在臉上/失望地在踟躅尋找詩行……”

——《月》

在《月》中,鄉(xiāng)愁并不浪漫,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之意象的巨大落差,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

“李白的詩句”、“旅客”與“橡皮糖”與“襤褸的苦力”、“爛布”與“詩行”,國人身處戰(zhàn)爭年代,漂泊不定的動蕩與悖謬,人生無常的荒唐與凄涼,躍然紙上,大大增強了詩作的情感含量與智性成份的沖撞。

這就是杜運燮詩的內(nèi)在力量,而這正是我們當代朦朧詩人所缺乏的。因此,杜運燮的詩被唐湜稱為“當下不可忽略的最深沉最有‘現(xiàn)代味’的詩人之一”

抗戰(zhàn)勝利后,杜運燮先生的人生軌跡也是幾度漂泊。我想還是用最簡潔的語言來表述,這符合他樸實無華,卻又內(nèi)含豐厚的個性——

1945 年,抗戰(zhàn)勝利,杜運燮經(jīng)沈從文先生舉薦進重慶《大公報》任國際版編輯。一年后,他攜妻兒赴馬來西亞探親。1947 年初到新加坡南洋女中和華僑中學任教 3年。由于他積極支持華僑學生愛國活動,被英國殖民當局解聘。1950 年初夏,杜運燮舉家回國,把妻兒三人安頓在北京之后,應(yīng)友人之邀,到香港《大公報》任《文藝》副刊編輯,并兼《新晚報》電訊翻譯一年。1951 年 10 月,回京任北京新華通訊社國際部編輯、翻譯。

一個人的翠屏湖,一路的鄉(xiāng)愁:“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低頭思故鄉(xiāng)’‘思故鄉(xiāng)’,仿佛故鄉(xiāng)是一塊橡皮糖”(《月》)

杜運燮自1938年離家赴廈門大學讀書后,一生曾三次回故鄉(xiāng)古田瑞巖村探親,1961年1月自北京回鄉(xiāng)探親,探望父母及弟妹;1976年5月中旬,自山西臨汾偕二子回鄉(xiāng)探親,探望母親及弟妹;1996年4月底,自北京偕二女回鄉(xiāng)探親,探望弟妹等家鄉(xiāng)親友,這是詩人離家58年后最后一次回到家鄉(xiāng)。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這三次回鄉(xiāng),近鄉(xiāng)心怯,想必他曾經(jīng)也流連于翠屏湖畔的春花秋月,對于飄洋過海的他鄉(xiāng)、對于戰(zhàn)亂不定的異鄉(xiāng),或者日夜思念的故鄉(xiāng),所有尋找鄉(xiāng)愁的沖動,都在他的詩歌小屋的吟誦中,或者閣樓隔窗的遙望中,或被“被橋欄擋住在橋的一邊”,或“被丟棄在路旁,生半死的火”,或“失望地在踟躅尋找詩行”

一個人的翠屏湖,一路的鄉(xiāng)愁五味雜陳——“仿佛故鄉(xiāng)是一塊橡皮糖”咀嚼不盡。

這是一種怎樣深沉地愛——

 “最早,只是一片荒涼的小山坡/腳下流過山泉的潺潺聲/一個人,一家人,幾家人來了/于是就有了炊煙裊裊的小山村//”

直到 80 歲那年,詩人還寫了一首《祥瑞的山村》。在他樸實無華的詩句中,鉛華褪盡,沉淀著他對故鄉(xiāng)遙遠的思念與最真實的愛。在“贊美瑞巖人的名字也遠播全世界”的同時,詩人更是祝愿“小山村必將幻變?yōu)槊撎Q骨的瑞巖村”。

2018年,在作家雜志社發(fā)起的“改革開放40年大家記憶中最深刻的40首詩”評選中,杜運燮先生的《秋》入選,一同入選的還有:艾青的《魚化石》、北島的《回答》、顧城的《一代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食指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舒婷的《致橡樹》和余光中的《鄉(xiāng)愁》等。歷史公正地補上了朦朧詩溯源的漏洞,《秋》之發(fā)軔名至所歸。

2002 年7月16日,詩人走了,按遺囑,他的骨灰隨花瓣灑向了大海,隨波去向他的“永恒的最美的世界”——《車站》,留下他的詩歌小屋芬芳無盡——

“從匆匆前進的列車上,/我們曾經(jīng)一起下車,/走進一個小車站,/把涂著青春閃光的記憶/留在那里。/接著,我們又坐上列車繼續(xù)前進。/唉,你卻過早地被迫下車,/而且不再回來,/但那些記憶卻越來越清晰。//……”(《車站》)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文圖:鄭承東

編輯:周邦在

審核:林翠慧 繆洪通


責任編輯:周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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