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之光丨鄭承東:一個人的翠屏湖(一)
1958年古田水庫蓄水淹沒前的縣城西郊(遇見古田)
1958年秋,某個周末的午后。
古田平湖小學(xué)附設(shè)初中班的學(xué)生鄭強生例行要回到老家旸谷,去拿下周的在學(xué)校吃的米與咸菜。但那天的午后他見到的,是他一輩子的痛——
走了三十多華里的山路,回到了老家旸谷,想到馬上能見到父母了,鄭強生不禁加快了腳步。但一進街巷,他看到了滿地瓦礫;一進家門,卻是滿院的一大堆木料,老屋突然不見,家人也不見了,只有那庭院的天晃得刺眼,空蕩蕩的……
他慌了,就在這小院里打轉(zhuǎn)了一個下午,一次次從大門進邊門出,眼淚也急得轉(zhuǎn)了下來,一直到天黑,才在鄉(xiāng)親的指點下,在“后靠點”找到了家人……
1958年,古田庫區(qū)大移民,鄭強生的祖屋被拆遷,他隨父母先移民大東鶴塘,后又遷徙順昌旱屯。
1957年古城概貌(資料圖)
若干年后,他回家探親,忽見湖水干涸,夢中的故鄉(xiāng)終于露出了水面,他一口氣沖了下去,跑到村頭,找那熟悉的田與溝,又到村尾,走一段童年的路與橋。找到回自家的路,可已找不到家門前的石階和巷道,只見到老屋的墻已被水浸泡倒了,故居已成淤泥一堆。……失望之余,鄭強生忽然會突發(fā)奇想——
也許有一天會退湖還田,政府召回鄉(xiāng)親們重建家園。那么,我該怎樣去恢復(fù)祖屋的原貌?該用鋼筋混凝土代替土墻木板了……
自新中國成立的50多年間,因為建設(shè)古田溪水電站和水口水電站,古田兩次移民共移民63000人,先后淹沒一座千年古城和69個村(居)。古田也因此成了福建省僅有的重點庫區(qū)縣。
就在鄭強生的老屋之上,一城人的奉獻與痛,成就了一汪的翠屏湖。每當?shù)搅丝菟竟?jié),常常會有些人踟躇在翠屏湖畔,尋找曾經(jīng)的家園。滿城人酸甜苦辣的故土情結(jié)就這么堆積在了幽幽的湖底,難以揮發(fā)……
西山校園 (古田發(fā)布)
我去翠屏湖的時候,15歲,一頭濃黑蜷曲的發(fā),每天早晨,都會在太陽升起前,在西山后山的茶園里背吟著“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那時,一個學(xué)生,沒有多少銀子可以踏波行吟,更不知離鄉(xiāng)背井的意義。在某一個冬天,步行到了湖畔,就在那個渡口,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聽說,就在這湖底,沉睡著一座千年古城。
我去翠屏湖的時候,30歲,已是一頭稀疏的頂上時光。也是冬天,隱約中感覺,還在那個渡口。登上船,去湖心島,看孤島上兩棟有上百年歷史的美式別墅。
那時,已是而立之年,多少懂些物是人非的嘆息。從岸的渡口到島的碼頭,渡波而去,遠遠望去,水的浩渺之上,一縷玉帶迷蒙著類似古城堡的恍惚,讓人覺得或是回到了民國時代。沿著島的碼頭拾級而上,兩棟磚混結(jié)構(gòu)、青瓦屋頂?shù)男⊙髽撬泼C穆的尊者,如“十日談”般的存在。我是獨自在迎風的水邊踟躕,風中隱約傳來一句話:這是那次水淹古城唯一留下的建筑。
翠屏湖上小島留下的這座英式建筑,位于鎮(zhèn)區(qū)最高的山頂上,是玉屏古鎮(zhèn)留下的最后建筑(陳偉凱 攝)
才想去找和我一起上島的人,忽然就沒了蹤影。水霧瞬間彌漫了島國。好像我們也都在湖底了,周遭都是汩汩的耳語……
我再去翠屏湖的時候,已是58歲,身邊已有些漸漸離去的人,就如我的發(fā),青絲成雪,漸次融化,落入土里。
我去的時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我想找的那個碼頭自然已經(jīng)不知方向。要看的是內(nèi)湖步道的夜景。在周遭夜幕的襯托下,湖面的夜景蓮花狀的存在,如天上的燈市寂靜地閃爍著。
忽然想起,我的15歲的迷惘就曾在這湖畔踟躇……
朱大鵬老師繪制的古田老城圖(崔建楠 攝)
而這座城人的青春記憶是否還在湖底堆積呢——
古田自古文風極盛。僅趙宋一代,考中進士的古田人多達160人,科第蟬聯(lián)。起于朱熹的藍田書院始,私塾、書院遍布城鄉(xiāng)。到光緒27年,英國教會創(chuàng)辦精英女塾、史葷伯男校始,英美教會為了在古田布道,便在培養(yǎng)受西方教育的“下一代”方面,下了大力氣。教會學(xué)校密布方圓20華里的舊城。
1956年的秋天,整季的秋高氣爽。在舊城南門山上,有一所花園式的小學(xué),枇杷樹、柚子樹、毛竹林與紛茂的雜樹四季輪回綻放,令校園日日清香浮動。曾經(jīng)是教會學(xué)校的遺風,整所學(xué)校依山而建,歐式風格的校舍曲徑通幽。
在這所學(xué)校里,學(xué)生享受著“貴族”式的服務(wù)——全年段寄宿制,學(xué)生享受全托,生管老師那時叫“姆姆”,管理著學(xué)生的生活,包括隔天為學(xué)生洗一次澡,以及夜間巡鋪蓋被子。高年級則由學(xué)校食堂統(tǒng)一辦伙食。而這些“貴族學(xué)生”大多來自古田的各個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孩子。
那時的為師者多為學(xué)生的偶像:校長是個中年婦女,常常穿著士林藍旗袍,溫文爾雅,不慌不忙。五年級的班主任林昌梁很“前衛(wèi)”,生活中保持著齊整的發(fā)型,穿著皮鞋,著咖啡色燈芯絨套裝,會畫畫,手風琴拉得自彈自唱,叫全校師生羨慕。六年級班主任陳家平是全校最美的女老師,以致成了校內(nèi)男老師的“女神級”的暗戀對象。
曾經(jīng)擔任建陽市廣電局局長的王耘回憶,1956年秋季至1957年冬天,他曾經(jīng)在這所名為古田第三小學(xué)的高小念書。他回憶說,他是直路村初小直接升到高小的。在這所學(xué)校里,做為農(nóng)民子弟的他享受著現(xiàn)在所謂的“貴族”待遇。每天他要早出晚歸,中午帶飯在學(xué)校食堂蒸熟了吃。那時的老師對學(xué)生非常嚴格。他印象最深的是班主任謝老師,教語文,閩清人。相貌堂堂,目光威嚴。有一次,王耘沒有完成家庭作業(yè),謝老師就罰他從家里跑五六里山路到學(xué)校,再流著眼淚把有七頁碼的課文《一塊燙石頭》抄寫一遍。
水淹之后,南門山也成了庫區(qū)的孤島。
1957年底,古田庫區(qū)移民,王耘隨家遷移到閩北,從此“南門山”“古三小”便成了他永遠的記憶。所有的老師與同學(xué),大都不曾再見。在2011年出版的《古田舊城記憶》一書中,他有些傷感地說,如果都還活著,老師們早已年逾古稀,而同學(xué)們也都過了花甲了吧。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我謹從心底祝他們平安……
寧德師范??茖W(xué)校古田分校校門 (阮以敏 供圖)
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我的15、16歲的青春是在古田的西山度過的。那時就讀的學(xué)校叫做寧德師范??茖W(xué)校,簡稱寧德師專。這便是現(xiàn)在寧德師范學(xué)院的前身。校園是西山的一處軍營。一群群單身的學(xué)子住著一串串單層的青磚營房。滿山坡無處安放的青春就在這里被唐詩宋詞的風騷給圈住了。
住在這里,離城區(qū)還有一段三四十分鐘的距離,按學(xué)校的規(guī)定,也只有到了周末時間,才能成群結(jié)隊的到城區(qū)看電影,或者晚飯后,大家拎著小板凳集中在班級前的空地看電視。到了冬天,沒有熱水器和公共澡堂,幾間的單人洗澡房根本滿足不了需求。于是,大家就在宿舍里用開水瓶燒幾壺的熱水,倒進塑料水桶里,和著桶里的冷水,在宿舍門口外便擺開“戰(zhàn)場”:全身脫的只剩條短褲便沖出門外,在門口立即用肥皂涂抹全身,接著將水桶的溫水從頭往下倒,因為極冷,往往都是伴隨著一聲的慘叫聲,人便沖進了宿舍里快速地擦身、御寒。
西山校園(阮以敏 供圖)
畢業(yè)后二十多年,我一直未曾回西山校園。后來,有一次到古田宣傳部開會,才在副部長杜新華君的熱心帶路下,重返西山校園,但那些單層的青磚營房早已不見了。那瞬間物是人非的感慨,一直叫我黯然了好一陣子,把新華君冷落在了一旁。
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物是人非的感慨無非僅是一聲嘆息。但對于63000人古田移民來說,那就意味著離鄉(xiāng)背井的艱難生存。
1959年5月,清理湖底的工人推倒了田頭寮,砍掉了風水林,運走了舊木料,到了6月8日,古田溪一級電站龜瀨欄河壩封孔關(guān)閘蓄水。數(shù)月后,便形成了面積37.1平方公里、蓄水6.41億立方米的人工湖。古田舊縣城382米以下的4萬多畝田地被淹沒。
合閘那天,湖水漫卷。隨著震耳欲聾的波濤聲,63000人的“家”沒了。
古田溪一級水電站建成(中國電建)
到了1959年8月,林澤沛隨家人從離縣城10華里的洋尾遷到80多公里遠的鶴塘公社蘇洋大隊。但蘇洋山高地貧,只能種番薯為生,很少吃到大米。1960年的大饑荒,發(fā)生了多起移民餓死人事件。那時的古田歸南平地區(qū)管轄。古田縣委立即將此情況向南平地委如實反映,于是,林澤沛一家又和鶴塘、衫洋、蘇洋、前洋等村的100多戶移民一起遷徙到了崇安茶場。這是福建省農(nóng)墾廳直管的國營農(nóng)場,吃的是商品糧,享受城鎮(zhèn)居民點的待遇。林澤沛一家別提多高興了。
但到了之后,因為遷移過于倉促,他們被臨時安排住在倉庫、俱樂部和柴房里。有的一間柴房還安排好幾家住。因為商品糧不夠吃,有時還要花錢買高價米。
但讓林澤沛最感奇怪的是,當?shù)厝瞬蛔屗麄兩仙娇巢?,林澤沛一家只好花錢買柴火。后來才知道,這家農(nóng)場也是勞改農(nóng)場,當?shù)厝罕娨婚_始誤以為林澤沛他們也是勞改犯。這誤會可鬧大了,移民們?yōu)榇私?jīng)常和當?shù)厝罕姲l(fā)生糾紛。后來,移民們集體上訪,古田縣委將此情況及時向崇安縣(現(xiàn)武夷山市)委反映。通過崇安縣領(lǐng)導(dǎo)和各部門多次耐心的做工作,當?shù)厝酥饾u改變了對移民的看法,關(guān)系也慢慢融洽起來。崇安縣還撥出土地,讓移民建住房,有撥出專款救濟移民。
心安便故鄉(xiāng)。林澤沛一家就這樣在崇安(現(xiàn)武夷山市)一住便是40多年。他自己在農(nóng)場還先后當過班長、統(tǒng)計。妻子當老師。三個兒子各有了工作,有的還當上了領(lǐng)導(dǎo)。2001年,林澤沛又蓋了一棟四層樓房。全家三代11口人其樂融融的成了“武夷山人”。
翠屏湖夕陽 (陳贊鈴 攝)
相隔四十年之后,2004年4月下旬,古田縣政協(xié)組織采訪組到建陽、邵武、武夷山和順昌走訪古田移民。他們每到一個移民點,古田的移民們都奔走相告。更有幾位老者弓著腰,蹣跚走來,緊緊抓住采訪組干部的手,抖動不止,卻又無言以對。同行的采訪組成員胡建平回憶說,看著這些白發(fā)蒼蒼的古稀老人激動不已的神情,我們只覺得鼻子一陣陣發(fā)酸,一時不知用什么話來安慰他們。
胡建平和他的同事們在采訪中,還聽到了許多移民的心聲:
“你理解什么叫服從嗎——大躍進年代,形勢逼人,三年的搬遷任務(wù)趕在一年完成,期限將至,上頭發(fā)話:‘三日之內(nèi),全部搬遷,否則……’于是一夜之間,有的村子房屋全部夷為平地,移民含淚背井離鄉(xiāng)……”
“你體驗過瘧疾的滋味嗎——當初,我們遷到邵武四都的幾十號人因水土不服,除了一個人沒有生病,其余的人全都打擺子,個個渾身無力,上樓梯都是用爬”
“你懂得古田移民有多本事嗎——武夷山鼎鼎有名的一個大富豪就出自古田移民……”
“你想象得出古田移民的后代有多聰明嗎——建陽‘五公里’新村古田移民子女考上大學(xué)的比例,超過當?shù)仄骄鶖?shù)的30倍,其中一戶移民出了幾個大學(xué)生,有清華的、北大的,還有……”
“你知道古田移民的思鄉(xiāng)之情有多深嗎——我們雖然離開古田快半個世紀,可年年都要回古田看看,跑到翠屏湖湖邊尋找老厝的舊址……”
翠屏湖風光(網(wǎng)絡(luò)圖)
每一個移民的遷徙路,其實都是犧牲小我而成就大我的苦淚史。
我去翠屏湖的時候,正好春夜月圓時。一個人,一座城,一汪翠屏湖。
愛過知情重。一代人的故土情結(jié),就如這月般,年年經(jīng)此,天上一個是你,水中一個是我,亙古不變……
翠屏湖慢道 (黃谷上 攝)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鄭承東
圖片:見署名
編輯:周邦在
審核:林翠慧 繆洪通
責任編輯:周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