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張 迅:一把紫砂壺
這是一把方形紫砂壺,出品于上個世紀(jì)初。壺蓋鐫刻著“新記”小章,壺底鈐有印款“宜興紫砂”,回紋邊框,陽紋楷書,字跡婉雅秀逸。因為年湮代遠(yuǎn),光陰在它身上形成的包漿已經(jīng)滲入了肌體,又因為長年泡茶,壺身積淀的茶銹已然融入了壺的底色。打開壺蓋,淡淡的茶香氤氳而出,直沁心扉。
在我們家,這把壺算是一個有年頭的老物件了。我把它放在客廳壁柜顯眼的位置,體現(xiàn)的是它的品味和對它的愛敬。閑來無事,我總愛拿在手上,用沾過溫水的布拭去它的浮塵。當(dāng)濕氣幽散,家世的光影流年,似乎在溫潤的茗香中洇染開來,內(nèi)心對親情的牽縶,像被壺內(nèi)釋放出的一種力量給牢牢地馭制了。
這是老家留下唯一的物件。那天下午,父親從一個袋子里拿出一個包裹嚴(yán)實的東西給我,打開一看,就是這把壺。父親告訴我,他18歲就隨大軍南下,革命了一生,沒想到,老家的宅子被革沒了,祖上就剩這把壺了?!拔依狭?,給你留個存念吧?!备赣H說這話的時候莞然而笑,眼眶卻在發(fā)紅。
父親不知這把壺的底細(xì)亦在情理之中,因為在他不諳事的時候,爺爺突發(fā)疾病離他而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這把壺的印象永遠(yuǎn)比對父親的印象來得清晰。
父親南下時正值盛年,信念滿滿意氣風(fēng)發(fā),想著勝利了還要回來,離開時什么也沒帶,扛一把槍跟著部隊就走了,沒料到全中國解放了他卻沒能回去。后來他留在閩東工作,結(jié)婚成家,直至現(xiàn)在“心在山東,身老閩東”。
這把壺是父親南下二十多年后回濟南處理祖屋改造事宜時帶回的。那年頭,覺悟甚高的父親甚至沒有做過多的據(jù)理力爭就把老宅遷讓了。臨走時,他環(huán)顧老宅,能隨身帶的也就這把壺。
就這樣,這個帶有泥沙的東西從此走進了我的生活,以茶壺的形式承載了我對故人、故園那濃釅思念的鄉(xiāng)愁。
剛開始,我對這把壺的認(rèn)知定位偏頗,總是沉迷于它的年份、品相和色澤,滿腦子充斥市場機會的想法??炊嗔藟厣砩狭粝碌臐M是親人撫摩過的痕跡后,體內(nèi)的脈搏竟然有了本能的興奮,我猝然悟出:我不是收藏家,是一脈親承者,這壺飽經(jīng)祖代往事悲欣,承載家世歲月滄桑,才是自己存念的價值所在。
后來,我把壺攥在手上的時候,心里總會去想爺爺在宅子里喝茶的樣子:他靜靜坐在桌前,望著壺嘴冒出的霧氣發(fā)呆,等熱氣淡去,才拿起壺啜上一口,然后又是一段回味般的靜默……此時老宅,茶香繚繞一片肅寂,和每天一樣,在爺爺營營碌碌的日子里揉進一段寧和安閑的祥光。
有時,我又會很莫名地嫉妒那些曾歡娛在爺爺膝下的人們,流連于含飴弄孫的場景,我甚至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我對爺爺灑潑耍賴,爺爺對我哄慫誘勸那樣的幻境中自得其樂,笑出聲來。
沒見過爺爺,確是一件缺憾,爺爺也沒留下一張存照,我問過父親,他也一臉懵然。想著這些,我忍不住頓足嘆息:憑什么上天都把“四代同堂,膝下承歡”這樣的好運眷顧給了他們?而讓我對爺爺一無所知,憑壺揣想,寄慨遙深。
但我只能去“習(xí)慣”這種缺憾了。人這一輩子不是什么都可以享受,就像這個世界,有人看到彩虹,有人卻看不到。就我而言,這一生,讓我攤上的好事有,甚微,可錯過的好事又何止是錯過了爺爺?shù)膽z愛這一遭。我只是覺得錯過了什么都不算重要,錯過爺孫之間的天倫之樂,無論如何這輩子是不會再有機會了。
再后來, 我更多的是坦然、順?biāo)?,畢竟人去了壺還在。面對這把壺,我可以敞開懷仰無窮馳想,用揣摩、臆度去彌補我曾錯過的親情。我慶幸,我錯過了,卻能以另一種形式擁有。
現(xiàn)在我理解了,當(dāng)初父親交給我這把壺的時候,為什么笑著說話眼里卻含著淚光。我不善安慰父親,我能為他做的,就是好好守住這把壺的暖了。
窗外傍晚的湖色祥和,夕陽打在窗臺玻璃上,折射著照向柜上的紫砂壺,壺上鏨刻著幾行金文清晰起來。我站在柜前,嗅著壺中沁溢的茶香,隨同它的幽氣一起溟沉,恍如走進夢境。
此時,暮色開始退去,紫砂壺依舊華潤光澤。看著這個帶有泥沙的東西,我想起清代隨園老人袁枚說過的一句話:“人稱大才者,如萬里黃河,與泥沙俱下?!蔽液鋈挥X得這話還可以從另一個層面去解讀:只有泥沙才有資格沉浮于“大才者”的坎坷過往。而我們家這個泥沙制成的壺,則見證了家族幾代人的滄桑歲月。
我們家世代平凡。我在想,平凡者也是大才者。別笑我的這番大言不慚,有袁枚如是說,有紫砂壺在那擺著,這言論應(yīng)該不算妄話。
來源:張 迅
編輯:淑琴
責(zé)任編輯:陳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