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一到，甜香的氣息就彌漫在雁樂溪畔的黃田村。

一條長長的鵝卵石壘就的防洪堤逶迤在溪岸邊，數(shù)百年的大樟樹在冬季里依舊蔥蘢，陽光下綠影扶疏。新房老屋遞次錯落的黃田村就在雙鳳朝陽的山腳下。長堤護住一大片田疇，稻田、菜地，更多的是密不透風的甘蔗林。水稻刈谷，田地袒露著肌膚沐浴冬日的陽光。甘蔗林卻在秋冬日益干燥的風里積蓄著更多的糖分。

寬廣的雁樂溪也曾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流，常發(fā)的洪水裹挾的泥沙豐厚了岸邊的土地，土地上出產的甘蔗分外甜美而聞名于四里八鄉(xiāng)。紫色外衣的蔗根根粗壯，咬起來脆甜多汁，那是果蔗，市面上最受待見；青綠皮細瘦稈兒，像不受雨露眷顧的，卻是含糖量更高的糖蔗。黃田村肇基于600多年前，沒有人確切地知道村莊種蔗的歷史，由此衍生的紅糖制作技藝也鮮見記載，卻土生土長，代代相傳。

日頭一天天短了，冬季來臨，分布于河堤水頭的榨糖工坊便熱火起來。鵝卵石砌成樸拙的工坊，一切都是全新的，卻完全再現(xiàn)古法的榨糖手藝。雁樂溪引流出的一條小溪，在墻根外汩汩流著，湍急的水流推動著徑長十余尺的水車吱吱呀呀，滾軸帶動著石碾，農民們把地里砍回來的糖蔗不斷“喂”進石碾的槽縫，濃稠的蔗汁便從石嘴里帶著草木的清香流漿出來。

老師傅已早早升起糖灶的爐火，曬干的蔗渣塞進灶膛，熊熊爐火映紅了村莊清冷的早晨。五口緊挨在一起如麻將“五餅”狀的大鍋里已是正在熬煮的蔗汁。老師傅手持長柄大勺，時不時攪動著各鍋的糖水，看著糖汁的顏色變化適時地從墻角的袋子里抓一把牡蠣灰放進鍋里，憑經驗調著糖汁的酸堿度。火在燒，水汽在蒸發(fā)，蔗汁從第一口鍋的青褐，到第二口的黃褐，到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鍋，蔗汁越變越少越濃稠，黃褐漸漸遞進成了褐黃、焦黃。此時，整個漏窗的工坊里蒸汽彌漫，充溢著蔗糖的香甜。老師傅一言不發(fā)，氣定神閑地拿著長勺逡巡著五口大鍋，順次把糖水從第一口鍋舀到第二鍋，第二鍋舀到第三鍋……溫度越升越高，鍋里的糖水從最初微微的“米篩泡”到“青蛙跳”的涌動，不停地游移聚集。他的目光最后定在了第五口鍋——鍋里眨動著越來越大的“牛眼泡”，攪動長勺的手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長勺舀起，高高傾斜，一條“黃綢”如泄，糖熬成了！

悶聲不響的師傅此時一聲“起”，散在屋里忙活的伙計們左右閃開，滾燙的糖漿潑灑在早已準備好的細密的席子上。三四個伙計拿著木質的糖刀，迅速來回不停地攪動，最后攤平糖漿，只等著冷卻后分割為一塊塊方方正正的糖餅。此時，若有孩子或游人在旁，伙計們會把備好的一截截洗凈的甘蔗，從糖漿里輕輕滾過，往復兩次，瞬間，一個就地取材的“糖槌”就成了伴手的食用玩具。走到哪里，用硬質材器敲敲，糖塊便疏落下來。孩子們吃著、玩著……

田野里，收蔗的人們手起刀落，高高密密的蔗林便露出空曠的一片。收獲的甘蔗砍去梢葉，數(shù)十根綁扎成捆，兩捆成一挑，田埂上、村道上，奔跑著運送甘蔗的人。村子分布著四個制糖作坊，作坊里灶火日夜通明，制糖師傅守著糖鍋，幾天幾夜未能好好睡個整覺。村莊里處處是蔗糖甜蜜的氣息，孩子們在人前人后瘋跑著，幫助撿拾著甘蔗，更在糖坊里打牙祭，那是一年中最忙碌也最快樂的時光……

這樣的場景在20世紀90年代后漸行漸遠。隨著越來越多的青壯年外出打工，各地機器化產糖興起，數(shù)百年的黃田制糖業(yè)也在時代的變遷中沉寂了，消隱了，成了多少黃田人記憶里那一縷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有回憶，就有喚起，這些年，黃田村鄉(xiāng)賢重拾蔗糖技藝，讓古法制糖重新綻放在雁樂溪畔，于是，老師傅重新拾起制糖技藝，也有年輕人跟學傳承。

剛剛收割后的甘蔗林地里，蜜蜂飛來飛去，吮吸著蔗汁流蜜的土地。肥沃的泥土里，埋著蔗根，只等來年，它們又會發(fā)出新芽，長成郁郁蔥蔥的蔗林，如此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