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運夑詩選
秋
連鴿哨也發(fā)出成熟的音調(diào),
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
不再想那嚴(yán)峻的悶熱的考驗,
危險游泳中的細節(jié)回憶。
經(jīng)歷過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葉成長中的扭曲和受傷,
這些枝條在烈日下也狂熱過,
差點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現(xiàn)在,平易的天空沒有浮云,
山川明凈,視野格外寬遠;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節(jié)呵,
河水也像是來自更深處的源泉。
紊亂的氣流經(jīng)過發(fā)酵,
在山谷里釀成透明的好酒;
吹來的是第幾陣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葉深深染透。
街樹也用紅顏色暗示點什么,
自行車的車輪閃射著朝氣;
吊車的長臂在高空指向遠方,
秋陽在上面掃描豐收的信息。
(選自《詩刊》1980年1月)
滇緬公路
不要說這只是簡單的普通現(xiàn)實,
試想沒有血脈的軀體,沒有油管的
機器。這是不平凡的路,更不平凡的是人:
就是他們,冒著饑寒與瘧蚊的襲擊,
(營養(yǎng)不足,半裸體,掙扎在死亡的邊沿)
每天不讓太陽占先,從匆促搭蓋的
土穴草窠里出來,揮動起原始的
鍬鎬,不惜僅有的血汗,一厘一分地
為民族爭取平坦,爭取自由的呼吸。
放聲歌唱吧,接近勝利的人民,
新的路給我們新的希望。而就是他們,
(還戴著沉重的枷鎖而任人撥弄)
給我們明朗的信念,光明閃爍在眼前。
我們都記得無知而勇敢的犧牲,
永在陰謀剝削而支持享受的一群,
與一種新聲音在響,一個新世界在到來,
如同不會忘記時代是怎樣無情,
一個浪頭、一個輪齒都是清楚的教訓(xùn)。
看,那就是,那就是他們不朽的化身:
穿過高壽的森林,經(jīng)過萬千年風(fēng)霜
與期待的山嶺、蠻橫如野獸的激流,
以及神秘如地獄的瘧蚊大本營……
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與忍耐
踩過一切阻礙,走出來,走出來,
給戰(zhàn)斗疲倦的中國送鮮美的海風(fēng),
送熱烈的鼓勵,送血,送一切,于是
這堅韌的民族更英勇,開始拍手:
“我起來了,我起來了,我就要自由!”
路永遠使我們興奮,想縱情歌唱。
這是重要的時刻,勝利就在前方。
看它,風(fēng)一樣有力,航過綠色的原野,
蛇一樣輕靈,從茂密的草木間
盤上高山的背脊,飄行在云流中,
儼然在飛機座艙里,發(fā)現(xiàn)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般敏捷,畫幾個優(yōu)美的圓弧,
降落到箕形的溪谷,傾聽村落里
安息前歡愉的匆促,輕煙的朦朧中
洋溢著親密的呼喚,家庭的溫暖,
然后懶散地,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就在粗糙的寒夜里,荒冷
而空洞,也一樣負著全民族的
食糧:載重卡車的亮眼滿山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膠皮輪不絕滾動著
人民興奮的脈搏,每一塊石子
一樣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意地默默注視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熱鬧的凱旋日子的好夢里。
征服了黑暗就是光明,它曉得:
大家都看見,黎明的紅色消息已寫在
每一片云彩上,攢涌著多少興奮的面龐,
七色的光在忙碌調(diào)整布景的效果,
星子在奔走,鳥兒在轉(zhuǎn)身睜眼,
遠處沿著山頂閃著新彈的棉花,
滇緬公路得到萬物朝氣的鼓勵,
狂歡地運載著遠方來的物資,
上峰頂看霧,看山坡上的日出,
修路工人在草露上打哈欠:“好早啊!”
早??!好早啊!路上的塵土還沒有
大群地起來追逐,辛勤的農(nóng)民
因為太疲倦,肌肉還需要松弛,
牧羊的小孩正在純潔的忘卻中,
城里人還在重復(fù)他們枯燥的舊夢,
而它,就引著各種形狀的影子,
在荒廢多年的森林草叢間飛奔:
一切在飛奔,不準(zhǔn)許任何人停留,
遠方的星球被轉(zhuǎn)下地平線,
擁擠著房屋的城市已到面前,
可是它,不許停,這是光榮的時代,
整個民族在等待,需要它的負載。
(選自《文聚》1942年第1卷第1期)
夜
今夜我忽然發(fā)現(xiàn)
樹有另一種美麗:
它為我撐起一面
藍色純凈的天空;
零亂的葉與葉中間,
爭長著玲瓏星子,
落葉的禿枝挑著
最圓最圓的金月;
葉片飄然飛下來,
仿佛遠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發(fā)出“殺”,
我才聽見絮語的風(fēng)。
風(fēng)從遠處村里來,
帶著質(zhì)樸的羞澀:
狗傷風(fēng)了,人多仇恨,
牛群相偎著戰(zhàn)栗。
兩只幽默的黑鳥,
不絕地學(xué)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聲,
飛入朦朧的深山。
多少熱心的小蟲
以為我是個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觀得令我傷心。
“吉普”在我的枕旁,
槍也在,衣褲也在,
它們麻木地沉默,
但我不嫌那種忠實。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處究竟比較冷,
壓力大,心覺得疼,
想變作雄雞大叫幾聲。
(選自《九葉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
月
年齡沒有減少
你女性的魔力,
忠實的純潔愛情,
(看遍地夢的眼睛)
今夜的一如古昔。
科學(xué)家造過謠言,
說你只是個小星,
寒冷而沒有人色,
得到億萬人的傾心,
還是靠太陽的勢力;
白天你永遠躲在家里,
晚上才洗干凈出來,
帶一隊亮眼睛的星子
徘徊,徘徊到天亮,
因為打寒噤才回去。
但貶抑并沒有減少
對你的饑餓的愛情,
電燈只是電燈,唯有你
才能超越時間與風(fēng)景
激起情感的普遍泛濫:
一對年輕人花瓣一般
飄上河邊的失修草場,
低唱流行的老歌,背誦
應(yīng)景的警句,蒼白的河水
拉扯著垃圾閃閃而流;
異邦的兵士枯葉一般
被橋欄擋住在橋的一邊,
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
“低頭思故鄉(xiāng)”“思故鄉(xiāng)”,
仿佛故鄉(xiāng)是一塊橡皮糖;
襤褸的苦力爛布一般
被丟棄在路旁,生半死的火
相對沉默,樹上剩余的
點點金光就跳閃在臉上,
失望地在躑躅尋找詩行;
我像滿載難民的破船
失了舵在柏油馬路上
航行,后面已經(jīng)沒有家,
前面不知有沒有沙灘,
望著天,分析狗吠的情感。
今夜一如其他的夜,
我們在地上不免狹窄,
你有女性的文靜,欣賞
這一片奇怪的波瀾,露著
孫女的羞澀與祖母的慈祥。
追物價的人
物價已是抗戰(zhàn)的紅人。
從前同我一樣,用腿走,
現(xiàn)在不但有汽車,坐飛機,
還結(jié)識了不少要人、闊人,
他們都捧他,摟他,提拔他,
他的身體便如煙一般輕,
飛。但我得趕上他,不能落伍。
抗戰(zhàn)是偉大的時代,不能落伍。
雖然我已經(jīng)把溫暖的家丟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愛的書丟掉,
還把妻子兒女的嫩肉丟掉,
而我還是太重,太重,走不動,
讓物價在報紙上,陳列窗里,
統(tǒng)計家的筆下,隨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還存有太多的肉,
還有菜色的妻子兒女,她們也有肉,
還有重重補丁的破衣,它們也太重,
這些都應(yīng)該丟掉。為了抗戰(zhàn),
為了抗戰(zhàn)我們都應(yīng)該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價在飛,趕快迎頭趕上,
即使是輕如鴻毛的死,
也不要計較,就是不要落伍。
盲人
只有我,能欣賞人類的腳步,
那無盡止的,如時間一般的匆促,
問他們往哪兒走,說就在前面,
而沒有地方不聽見腳步在躊躇。
成為盲人或竟是一種幸福;
在空虛與黑暗中行走不覺恐怖;
只有我,沒有什么可以誘惑我,
量得出這空虛世界的尺度。
黑暗!這世界只有一個面目。
卻也有人為這個面目而痛哭!
只有我,能賞識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為我敲出一片片樂土。
只有我,永遠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登龍門
造物者在沉思:豐厚的靜穆!
他正凝神在修改他的創(chuàng)作。
至高的耐性與信心使他永遠微笑,
為作品的完成,他要不倦地思索。
無數(shù)小舌頭在湖面上競吐著,
也想為它們的主人解釋什么;
帆船靜止了,又慢慢航行:
是個好意象,也使他頓感寂寞。
人類在那邊喧囂著居住,
結(jié)群而隔離,他們沒有快樂,
營造各式的房子,一樣的封閉;
穿著鞋子,詛咒命運的刻薄;
美樹為自己畫朦朧的倒影,
還圍繞一道小堤,鴨步婆娑;
每家的田里都有好看的綠色,
只是有田埂,涂寫太多的“你”“我”。
微風(fēng)如靈感,不絕地從水面流過,
遠山的頂巔有陽光不斷閃爍;
白色的鳥翅顛簸著匆匆掠過,
云影在水底被浸成沒有輪廓。
忽然她抬頭,笑容滿面,伸著手,
連說“有了,有了”,往遠處指著,
原來陽光又燒白了另一塊
大云彩,湖樹后面還有村落。
山
來自平原,而只好放棄平原;
植根于地球,卻更想植根于云漢,
茫茫平原的升華,它幻夢的形象,
大家圍著你,驕傲有你,而你在厭倦。
你愛的是高遠變化萬千的天空,
有無盡光熱的太陽,談吐風(fēng)雅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豐富的風(fēng),
戴雪帽享受寂靜冬日的安靜。
還喜歡一些有音樂天才的流水,
掛一面瀑布,唱悅耳的單調(diào)山歌;
或者陰森的孤廟,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鐘陷阱里困獸的長嚎;
或者一個隱士,羨慕你,追隨你,
欣賞人海的波濤起伏,卻只能孤獨
生活,到夜里,夢著流水流著夢,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的記憶。
你追求,所以厭倦,所以更追求:
你沒有桃花,沒有牛羊、炊煙、村落;
可以鳥瞰,有更多空氣,也有更多石頭;
因為你只好離開你必需的,你永遠寂寞。
(以上選自《詩四十首》,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出版)
閃電
有烏云蔽天,你就出來發(fā)言;
有暴風(fēng)雨將來臨,你先知道;
有海燕飛翔,你指點怒潮狂飆。
你的滿腔憤慨太激烈,
被壓抑的語言太苦太多,
卻想在一秒鐘唱出所有戰(zhàn)歌。
為此你就焦急,顯得痛苦,
更令我們常常感到羞慚:
不能完全領(lǐng)會你的詩行。
你給我們揭示半壁天空,
我們所得的只是一陣驚愕,
雖然我們也常以為懂得很多。
雷霆暴風(fēng)雨終將隨之而來,
但我們常常都來不及思索,
在事后才對你的預(yù)言謳歌。
因此你感到責(zé)任更重,更急迫,
想在剎那間把千載的黑暗點破,
雨季到了,你必須講得更多。
(選自《中國新詩》1948年第1期)
里爾克的豹
里爾克的豹
初次見面以后
就帶著鐵欄桿
常在我眼瞼前晃動
在沿街窗口
在舞池中
在麻將桌旁
在柜臺內(nèi)外
在書房臺燈下
在汽車方向盤前
詩中的豹
跳出來以后
也許鐵欄桿太沉重
就不曾跳回去
鐵欄桿已繁殖無數(shù)
留在無數(shù)心靈后院里
有更多現(xiàn)代的豹
煩躁地在現(xiàn)代化小圈子里
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
想跳出來而總跳不出來
(選自《銀河系》1992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杜運燮(1918—2002),男,古田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九葉派”詩人之一。著有詩集《詩四十首》《南音集》《晚稻集》《你是我愛的第一個》《海城路上的求索》等。1981年與穆旦、袁可嘉、辛笛等合出詩集《九葉集》。
責(zé)任編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