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不只是尋覓異鄉(xiāng)山水之美
用筆記錄下的風景,是地理志意義上的,更是審美意義上的,形成了自己對國家地理文化的完整想象。
提起《徐霞客游記》,很多人將它視為古代地理類或文學里的游記題材的作品,這部日記體的名著的確書寫了國家江河山川的壯美景色,也融入了徐霞客畢生的心血。它歷經(jīng)三十四年寫就,徐霞客生前記錄下了六十余萬字關于旅行考察的內(nèi)容,包括《楚游日記》、《粵西游日記》、《黔游日記》、《浙游日記》等,在他去世后,這些文字被他人整理成《徐霞客游記》,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地理和文化資料。
想象與尋覓遙遠的異域
從當代視角看,徐霞客的遠行記錄不算驚人,論行走之遙遠,遠不及玄奘法師異域取經(jīng),近不如丘處機遠行西域和成吉思汗相見時的“行走記錄”,甚至都不如幾千年前周穆王西游更具傳奇性。但是,徐霞客是極其罕見的憑借個體力量完成數(shù)十年旅行記錄的人,他的旅行和探索,幾乎是無功利性的,這就區(qū)別于此前多數(shù)遠行者,不論前者是出于政治目的,還是文化交流的目的,其行為都很難用“興趣”、“個性”之類的理由來解釋,也正因此,徐霞客畢生游歷全國,并留下《徐霞客游記》,更顯得獨特而奇詭。
《徐霞客游記》的語言繼承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游記的書寫方法:簡明扼要且注重細節(jié)。而且,徐霞客的“文學感覺”似乎比前人更勝一籌,因為是個人旅行和考察,其游記也更具個性表達,而徐霞客和當時“主流文人”大有不同,他不喜科舉,厭惡功名利祿,對風景的書寫是純粹審美式的,很少見到他在山水中寄托什么宏偉抱負,用現(xiàn)代的話語來說,徐霞客大概是個對宏大敘事不感興趣的文藝青年,他愛祖國的山山水水,僅僅是一種審美的快樂,是因興趣而游歷山川,因愛好而沉醉于旅行之中。
徐霞客這樣“任性”的做法,在當時也是驚世駭俗的。當然,相比那些寒門子弟,出身優(yōu)渥的徐霞客似乎更有資本這樣做。但徐霞客的獨特,并不是因為他有相對殷實的家境而造就的,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是一個主流文化的反叛者。也只有在這個角度,才能解釋徐霞客為什么對“異鄉(xiāng)的山水”有如此濃厚的興趣。
讓讀書人告別對本土文化的固守心理,多數(shù)要憑借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理念,但徐霞客對異域土地的熱情,是出于對自然山水的好奇與興趣。人文地理學上有對“地方感”的強調(diào),但這仍是一種現(xiàn)代觀念,我們很難想象在四百年前,徐霞客就對完整的國家地理概念有清晰的認知。但可以確信的是,故鄉(xiāng)的“地方感”和“天下”的觀念,在《徐霞客游記》里并沒有明顯的割裂。雖然這是游記,或者說是探險和考察的記錄,但很少能從中看到徐霞客對“異鄉(xiāng)山水”的驚愕。他的敘述是從容不迫的,即使是身處險境,也會盡量描述為一種舒緩愜意的情境,讓人沉醉其中,而不覺得有內(nèi)在的緊張感。
如《楚游日記四》中所述:“早飯于綠竹庵,以城市泥濘,不若山行。遂東南逾一小嶺,至湘江之上。共一里,溯江至蒸水入湘處。隔江即石鼓合江亭。渡江登東岸,東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里,過把膝庵,又二里,逾把膝嶺。嶺南平疇擴然,望耒水自東南來,直抵湖東寺門,轉而北去。湖東寺者,在把膝嶺東南三里平疇中,門對耒水,萬歷末無懷禪師所建,后憨山亦來同棲,有靜室在其間……”這樣的文字有古代山水散文“風煙俱凈”和“天山共色”的感覺,是符合傳統(tǒng)文學的審美意識的,這樣的文風幾乎貫穿了《徐霞客游記》的始終?;蛟S,在徐霞客心中,異域的山水和故土的風景可以融為一體,他用筆記錄下的風景,既是地理志意義上的,更是審美意義上的,徐霞客通過遠行及其書寫,形成了自己對國家地理文化的完整想象。這在當時,無疑是很獨特且超前的行為,這也讓《徐霞客游記》的文本更具多重解讀的可能性。
提前到來的“現(xiàn)代”意識?
“無限的遠方,和我們都有關”——這顯然是一個現(xiàn)代的概念。生發(fā)自西方的現(xiàn)代性思潮,在近兩三百年的歷史中,逐漸擴散到全球的各個角落。熱衷旅行,尤其是探索遙遠的未知,這種思維和實踐方式,大多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文明的意識里,即使在古代,也基本存在于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里。
不論是《伊利亞特》還是《奧德賽》,哪怕是《一千零一夜》里諸多傳奇故事,都不乏探險者“尋覓遠方—歸鄉(xiāng)”的敘事模式,似乎這種對遙遠彼岸的想象力,是西方文化里長期存有的基因。不過,與農(nóng)耕經(jīng)濟相伴而生成的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恰恰主張安土重遷,“父母在,不遠游”的圣賢教誨,始終是傳統(tǒng)讀書人心中的堅固理念。
徐霞客要突破的觀念阻礙,首先就來自這樣一種思維定勢。與“學而優(yōu)則仕”觀念割裂的結果,就是自絕于主流文化的圈子。在這點上,徐霞客大概是有清醒的自知的。因此,他并沒有徹底與傳統(tǒng)觀念割裂,因為他本身也不是一個有“革命性”思維的知識分子,這和同為晚明文人的李贄就大為不同。徐霞客的個性更像一種本能的自覺,他并不需要反抗什么,只是興趣和審美自覺所致,所以,當需要和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時候,徐霞客也能做出穩(wěn)妥的舉措。比如,徐霞客在母親去世后守孝三年,并未出游,他在首任妻子去世的時候,也沒出游,這既符合當時的文化觀念,也與人倫常識吻合。
換言之,徐霞客并不是以一個決絕的姿態(tài),來與當時的文化主流割裂而抗衡的,這也是他令人驚奇的地方。讀者很難從《徐霞客游記》中看到其思想觀念內(nèi)在的沖突性,盡管在徐霞客的晚年,大明的江山已經(jīng)搖搖欲墜,一些先覺的文人已經(jīng)嗅到了帝國陸沉的巨大風險,但這種焦慮極少出現(xiàn)在他的文字里。即使不能說《徐霞客游記》里有一種審美的自覺,也很難否認它對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的書寫,是一種更加純粹的記錄。
這種純粹感也與傳統(tǒng)的儒家知識分子的心境有很大不同?!缎煜伎陀斡洝分械暮芏辔淖郑c其說是一種地理志式的直接記錄,不如說更像是一種文學上的審美自覺——風景和記錄者本身是融為一體的,自然景象和心靈世界的風景是合一的。比如,《黔游日記一》中有這樣的記錄:“乃由其東上嶺,越脊北下一里,行壑中。又北一里,再越嶺脊,下行峽中。壑圓而峽長,南北向皆有脊中亙,無泄水之隙,而北亙之脊,石齒如鋸,橫鋒堅鍔,莫可投足。時已昏暮,躍馬而下,此騎真堪托死生也。越脊,直墜峽底,逾所上數(shù)倍,姑知前之圓壑長峽,猶在半山也。峽底有流,從南脊下溢,遂滔滔成流。”
雖然這些文字基本都是寫景,但誰又能說從中看不到旅行者內(nèi)心的變化呢?這種對待書寫對象的“主客體融合”的思路,當然是非常古典式的,就像中國傳統(tǒng)的水墨畫,雖然不會像西方繪畫里的透視技法那樣,把風景的細節(jié)描繪得非常細致逼真,但觀賞者也能從中看到畫作里內(nèi)蘊的風景之美。更何況,這種美感本身也會透過文字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人如臨實景,和旅行者(或者說探險者)感同身受。
雖然晚明出現(xiàn)了經(jīng)濟上的資本主義萌芽現(xiàn)象,文化界也出現(xiàn)了一些反叛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跡象,但徐霞客還是一個源自古典儒海的讀書人,雖然具備一定的“現(xiàn)代感”(這恐怕也是后世研究者代入當代思想的結果),但他仍然是一個地道的中國讀書人。異鄉(xiāng)的風景對他而言,既是夢想的彼岸,也是突破日常生活庸常感的途徑,也正因此,也益顯《徐霞客游記》的獨特性。
責任編輯:陳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