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情深如許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diǎn)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這一首《洞仙歌》,是宋代大文豪蘇軾所做,吟的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女,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花蕊夫人。論起年紀(jì),如果花蕊夫人活著的話,完全可以做蘇大才子的曾祖母了,可是我們讀蘇東坡的這首詞,這位花蕊夫人宛然是他的一位夢中情人。為什么一個世紀(jì)前的人物還令蘇軾如此神魂顛倒?正是恨不盈握佳人手,空對青史暢情游。唉,此情此境,欲說還休。
我查閱了不少資料,花蕊夫人是五代十國后蜀皇帝孟昶的寵妃,一說姓徐,一說姓費(fèi),是青城(今四川灌縣)人。她的美貌正如我們古代所有的美人一樣,無一有個直觀的形象流傳,只有那些好事的文人騷客酸溜溜的意淫描寫,不是眉如粉黛,便是艷若桃花,只可惜我這輩子美女見得不多,對這樣的描寫毫無所動,全然感覺不出心跳。倒是野史里編了一個趙光義與趙匡胤為了爭這么個俏嬌娃而窩里斗的故事,有鼻子有眼地用這個解釋了一通“斧聲燭影”的來歷以后,我對這位才貌雙全的花蕊夫人大感興趣起來。
趙氏兄弟是政治人物,當(dāng)然不會象我輩凡夫一樣,為了個女人爭得頭破血流,而且這個女人還是前朝古物。這種故事一聽便知道是正處于發(fā)情季節(jié)的公貓們悶在黑屋子里瞎編的。不過,趙匡胤這位開國皇帝,身邊不乏薦枕的美女,還要搶這不幸的亡國寡婦,想來花蕊夫人的美貌必定令人垂涎。
中國的歷朝歷代,在家國淪破的時候,就有傾國傾城的美女傳世,褒姒、妲己、西施、貂禪、楊貴妃、李師師、陳圓圓,無一不是和皇帝有關(guān)?;实圻@職位貴為一國之尊,論起美女的占有能力,顯然無人能夠匹敵。不過問題也恰恰在這里:難道太平盛世里的皇帝就遇不上一位傾國傾城的美女?如果這樣,這些皇帝真是倒霉,估計是八字不好,依我看,還不如去做導(dǎo)演來得合算。
男人無不好色。做了皇帝,富有四海,哪個皇帝沒有三宮六院,幾千個女人,哪個不是百里挑一搞來的?實(shí)在是因?yàn)樘绞⑹览锏幕实蹅?,院子好端端的,圍墻高聳,警衛(wèi)林立,皇宮大內(nèi)里的春色除了太監(jiān)這種不男不女的東西,其他男人幾乎無緣見到。即使是見到了一點(diǎn)裙角,在皇權(quán)的積威下,只怕多了點(diǎn)嘴就要人頭落地,皇帝的女人,誰敢品頭論足,評評誰個是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世界既然太平,這些寵妃愛妾只好慢慢紅顏老去,繼續(xù)得寵的有了生殺大權(quán),甚至當(dāng)了女皇帝;不得寵的也是個老太后,人老珠黃以后,還美個夜壺??上Я诉@些太平皇帝,占著無數(shù)美女,個個千嬌百媚萬種風(fēng)情,卻無一聞名遐邇,真是夜半穿新衣,無人喝彩,寂寞極了。
至于這亡國的妃子們就不同了。若要俏,新戴孝,據(jù)說新喪了夫的寡婦一身素縞就有麗色無窮,這份心理,實(shí)在是對男人本性的揣摩入微。亡了國的妃子們昔日重重包裹,藏在深宮,現(xiàn)在忽然被拎到前臺仔細(xì)觀察,這個時候,三分顏色也變成十分俊俏了。這亡國之君昔日呼風(fēng)喚雨,不可一世,變故一來,戰(zhàn)勝了的男人搶了他的老婆,這種事情被望洋興嘆的文人酸溜溜的嘀咕幾遍,不是美女也要變成梨花帶雨嬌嬌滴滴,何況皇帝的老婆豈僅是中人之姿?
扯了這么多,并不是對花蕊夫人的美貌有什么疑問?;ㄈ锓蛉藷o疑是個美女,伺奉了孟昶一段時間,即便是村姑野女也沾染了幾分高貴氣質(zhì),何況她本就出身名門,又當(dāng)了后宮首寵,拋幾個媚眼就讓天子軟酥酥,這份風(fēng)情與不知人事的處女自不可同日而語,武夫趙匡胤一見驚艷毫不奇怪,搶了回去做老婆更是合情合理,如果憤而一刀殺了,那才是孟昶這個后蜀皇帝做得實(shí)在窩囊透頂了。
在我看來,花蕊夫人的美,絕不是天色麗質(zhì)那么簡單。有一首相傳是她在亡國之后應(yīng)宋太祖之命賦的詩,讀起來便是石頭也解得幾分心碎。詩曰: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不過,據(jù)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花蕊夫人這首詩或有所本。吳曾說,“前蜀王衍降后唐,王承旨作詩云:‘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二十萬人齊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假如這是真的,那么就算是花蕊夫人改造的吧,也比原詩不管在意境還是遣詞上都讓人嘆服。面對這樣的詩句,寫過《詠日》的趙匡胤不拜在她的石榴裙下才怪了。
國破家亡,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有什么比這更打擊自尊,但是對一個弱女子而言,這些也許并不重要,倘使我的理解沒有錯,這些東西都不如情感上的波折來得驚濤澎湃,來得更迷離失所。我所慨嘆的花蕊夫人,既不是這個容顏絕代的亡國妃子,也不是這個才情一流的女中曹植,讓我肅然起敬并心向往之的,是她始終無法忘情于孟昶,即便是身不由已地被掠進(jìn)宋太祖的宮中,還偷偷地描了一張孟昶的畫像朝夕上香,念念不已。死者長已矣,偷生者何以堪?也許你會說,她如果真愛孟昶,為什么不一刀抹了脖子,留一份清白,追隨她的夫君于九泉?如果這樣,又何必有男女之別,不如用種種大義灌輸她成一個言語無趣的女中丈夫。更何況你我凡夫,在對別人評頭論足時覺得一死似乎毫不足道,真要舍生取義的時候,又能毫不羞澀地找出一堆理由。不信的話,不妨想想為什么這世上的漢奸都是男的,在中華幾千年的整部歷史里,你可曾找到一名女漢奸?
孟昶貪迷奢侈,最終亡了國,著實(shí)可悲可嘆,但是他有花蕊夫人對他的一份情,比起趙匡胤的子孫,他的國亡得也就比宋徽宗值了那么一點(diǎn)。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失是一個真正快樂過的人,盡管他相當(dāng)不高尚,根本就夠不上有被我老人家單獨(dú)寫一章的資格。
作者附記:女漢奸也是有的,比如川島芳子,比如站在吳國的角度看越國的西施。不過一則少,二則影響本文自圓其說的目的,遂決定忽略不計。
責(zé)任編輯:孫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