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jié)我對爺爺說
剛到秋季,天氣帶著夏季的熱浪順勢推行,直奔浪潮頂尖,比起酷暑還要悶熱。鳥鳴依然熱鬧,蟲子的詠嘆調還在四野此起彼伏地打著擂,明顯退隱的好像就是一個夏季叫得最有勁的蟬鳴。我無端地把這悶熱中的悶氣向蟬發(fā)泄,仿佛是因為它不再喧囂,太陽失去提醒,才毒辣到失去分寸;風,聽不到它的召喚,故遲遲不在強烈的太陽下穿行,至使熱氣沉住不散,狂熱得大半個中國亮出高溫橙色預警。今年陰歷七月十五的中元節(jié),就在這熱煮中捧出。我一直擔心著,這熱氣騰騰的中元節(jié),陽光之外的陰魂敢近前受用嗎。
我真想借來一陣臺風刮走熱浪,讓夏季走得干凈些,聲色群相一起褪去,秋天里的一切立刻當值。天來陰霾,地走涼風,即便是初秋,也得有鴉聲定調,草葉相憐,讓秋字從景寫起,從感覺寫來,一至寫到心上,在心頭萌生幾番愁緒。也許只有這樣會使許許多多無所敬畏,視自我如日,欲望迷魂的眾生,能安下一刻心,看看前路,顧憐一下自己的影子;讓他們借助老屋的霉味,想起家的味道,讓他們抬頭之際的目光順著老屋的柱子,爬到屋頂,感受著家中頂梁柱的力量,感覺家的守望和瓦片一般,被合家之力擎舉到高處與月夜話,與風霜雨雪同行。
這才是秋意,才是陰陽對話的中元節(jié)。我把這秋意釀足,填滿心倉。心源入秋,便有了秋眼、秋耳、秋膚,如是心景交流,秋緒往來,陣陣糾心。父親備上一麻袋的紙錢,祭祀的酒菜香燭,叫上我,帶著侄兒,一同回老家了。車窗打開,一路呼呼風聲,小侄兒喜歡把手伸向車窗外,試試風的力量,我問他風有力嗎?他點點了頭,我告訴他說,手不敢再放到車窗外,有力的風,會把你的手吹成像爺爺的手一樣,又黑又硬又皺,坐在副駕駛室的父親一直沒有言語,一聽到這,便一把抓住煙槍,說:“我這手哪是風吹的,是為了養(yǎng)活你們兄弟姐妹。”父親沒讀過書,哪知道我表達的意思。我連忙說:是??!爺爺的手,好皮好肉就是為我們過好日子被我們啃了。
草和農家人真親,老屋門前一截弄子,我們沒走,草就悄悄從鋪路的石縫中長出,守住這截巷。父親走在最前面,用煙槍左右橫掃,看他架勢是在發(fā)恨,草與父親的情愫是相當復雜的,八十多歲的父親依然沒有停止過跟草斗法,父親既有斬草除根的狠心,又常以草芥自擬,惺惺相惜。他們看似相克,實為相生,正如村里人說的:巫師伴鬼討食。地,先長出草,引著父親開墾種植,種瓜種豆,人食瓜果,草食糞土,這不就是巫師與鬼商量著著騙供騙養(yǎng)嗎?父親的煙槍力道不足,但今天的心頭恨氣比起當年鋤頭的鋒芒還要冷酷,草倒下了,我安靜地走著,侄子在草面前有著少爺的風范,飛起小腳有模有樣的踢著,替爺爺解恨,這勁兒真有點像那些惡少。我知道父親的心情,一定是在想:“草啊草!斗了一輩子,斗不過你啊,你居然趕到家門前來了”。好在侄兒的有力幾腳,給了父親許多寬慰。
老屋老東西真多,老鼠糞,老霉斑,老煙灰。我迅速地打掃,因為父親已經在焚香,這香一燃,煙如信息,煙如擺渡,陰陽兩界就被接通,祖宗就會隨香煙而來。我把桌椅擦拭好,侄兒便把酒杯、筷子、祭品擺上。點亮蠟燭,再燃一炷香,一席有酒有菜,座中虛席的靜穆宴席開始了。父親坐在門墩上抽著煙,侄兒看著我爺爺的照片,說了聲:“真難看!”。我知道我爺爺看到我和弟弟時,還想到要看到下一代,有著四代同堂的愿望,我在念高中時,我爺爺一直交待的就是,別的不重要,要學會談戀愛,你千萬不可當單身漢,當我再去念師范時,他怒罵我父母,不是叫他回家干活,種糧攢錢取媳婦,念什么書。我想今天是曾孫說的話,就是罵他,在他聽來也是陽間的福音。想到這我繞著桌子轉悠著,看著燭光跳躍,我也想說說話:爺爺!您可是一個有點名氣的民間藝人,一把胡琴一把鎖吶走遍這一帶,還聽說您有一招獨門武功,號稱神仙難脫,您歷經陰陽兩道,憑這些您該也算有見識了吧,人生什么最重要,該有所悟吧,就好好引導您的曾孫們。您曾最疼愛我和弟弟,不太喜歡家里的丫頭片子,但如今仿佛她們對這個家付出更多,也許我的羞愧就是您讓我承受的。不說太多了,我怕給您壓力太大,您一定沒能力讓你曾孫們當官,也沒能力讓他們發(fā)大財,但您一定要像當年疼愛我一般,庇佑他們活得順利,活得自在,活得有品質。吃吧,有您喜歡面,喜歡肉,喜歡的酒,曾經的不足如今若是能補,我們一定給您補足。
一炷香燃差不多了,侄兒急著給祖宗化紙錢,我知道他的激動是因為喜歡看見燃起的火焰,看見一堆東西即刻化作灰燼的快速變化,或許潛在中也有些施舍的快感。我想不管是什么,小孩興趣在新奇,我就讓他高興著,我讓他提著一串串紙錢來,我依序念著墓堂墓主讓他們各自領著錢財而返。念著念著,我聽到了我爺爺的聲音:“父:甘好華你的錢財領去用,快到百花橋頭去,抱來白花(指男嬰)孫!”。我是不是就是這百花橋頭抱來的呢?想想這百花橋頭,一定是像陽間菜市場,這里出售或擺放的一定都是趕集農產品。我是,我侄兒也是!我說:爺??!今年我們多給你些錢,你趕到都市去,到寫字樓或辦公大院去吧,看看有什么好的花給采一朵回來,紅的白的都沒事,改改我們家的花園品種源頭吧!
侄兒把紙錢滿懷地抱來,紙灰也飛得很高,我的話是對著火焰說,火焰熄滅話被收藏。可是我后悔了,我爺沒去過城市,不懂得去,什么叫寫字樓,辦公大院,我爺更不知道,這一來,弄得他安心不了,會不會也像村里的許多鄉(xiāng)親一樣,背著蛇皮袋進城去呢?爺??!別去的,您的心野沒城市大,進去會走不出的,再說花無百日紅,種上一兩茬高貴的花也沒用,你就安心在百花橋頭逛逛吧!拉拉二胡,吹吹鎖吶!永遠唱著:“四、凡、四、上、工、尺、六”的工尺譜。
轟??!一場雷陣雨。秋,還有陣雨。這雷,這雨又讓我回到了初秋悶熱中。
責任編輯:孫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