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細節(jié)的日子
如今,人的腳步并不快,然而趕下的行程會讓日子驚呆,一天的日子可以趕上天南地北,這一路的風景只留下風馳與云飛,收藏在心中的日子只有白晝與黑夜,填補在白晝與黑夜的括號中間是一個“忙”字。一個“忙”字,抽煙不再悠然,而是一個勁地猛吸,吸一口香煙紅了半截,簡直跟燒一樣,吞云吐霧的自在神態(tài)早已被這驚人的速度嚇跑;喝酒也不再是氣定神閑,輕酌慢飲,海闊天空,談古論今,即便推杯換盞,而是一杯蓄名,一杯盛利,不問酒香,一個勁地豪飲。……
一個“忙”字仿佛把日子都編到了他們的程序里,讓日子跟著他們的速度,像急駛的動車。這樣的日子哪還能慢下來賞一朵花開,看一群螞蟻搬家。
“悠著點”,成了朋友間相互寬慰常說的一句話。悠著點,我們生活在天地間、歲月中,是來過日子的。我放慢腳步,把明天講座的講義裝在包里,拎在手上,這是明天要辦的事,今天不著急,用心看看濱海小城夜路上的風景。這是一條環(huán)城大道,來來往往車流不息,這條路并不悠閑,夜里趕路的車還是挺多,不知是夜黑還是車燈賊亮,不停地朝著我面前和身后照射過來,我感覺到它的力量,前射后擊,把我的影子打得七零八碎。路上行人很少很少,偶爾遇到的是一兩個趕路的人。琢磨著這條路難道與城市人無關嗎?專為過城的車鋪設的嗎?不!太有關系,這路是城市長大的年輪。我看了看時間,還早著,不到二十點,依舊朝前,心想走到不想走時打個面的回賓館休息。
這座城我并不陌生,在這里打過工、讀過書。我知道一直朝前會走到一個叫后山的畬族村。我當年打工就在這個村邊,應當說我充當了這座城市向外擴張的一名小卒。當年村子離城大概有六公里,其間有甘蔗林,有花菜園,一路是馬尾松,我好喜歡有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驚奇這么大的田園,且每天還能聽到海邊趕市的漁民小跑的腳步聲。雖然我?guī)еn本,本想擠點時間溫習些功課,再參加高考,可是我把書摞在簡易工棚的床頭邊,一有時間就沿著公路邊走,站在馬尾松下看成片成片的甘蔗林,看著它隨一陣風,沙、沙、沙向一個方向傾移,那個陣勢,讓我癡癡地發(fā)笑好幾回。想著要是我能躺在那綠浪尖多好,憑一陣風就毫不費力地被推到另一端,再來一陣風又把我推回來。還有就是往海邊跑,走在那一排排整齊的馬尾松防風林里,折一根枝條,吹著口哨,仿佛找到電影中那種浪漫情形。住在工棚的這段時間夜里依然能聽狗叫,能聽蟲鳴,與在家里差別不大,可清早差別可大了,嗦嗦嗦最早醒來的那條柏油路,當時我以為是部隊晨練,后來才知道是討海的在趕市,我想看個究竟,在一個早醒清晨,來到路邊看著他們趕市。扁擔顫悠,背簍晃動,隨著碎跑腳步跳動著他們節(jié)奏,被“山猴”稱作“曲蹄”的討海人,能踩這樣的節(jié)奏,敵得過山里哼著號子扛木頭的律動,不知是顫悠悠的扁擔釣起了腳步,還是腳步的彈性震動了扁擔?扁擔在前,背簍在后,一撥撥地來,一撥撥地去,股股的海腥味,漾著一路的潮汐。不是天色不明,而是他們都戴著與清朝官員頂戴差不多的箬笠,才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色。但那種有節(jié)奏的律動,至今依然跳躍在眼前。想起那段打工的日子,想起這些,我才意識到這些全是那段日子留給我的細節(jié),這細節(jié)成了我生活經(jīng)歷中的一道皺紋。
我走到了“后山村”村委會大樓前,我找不到當時村子的影子,芭蕉也不見了,低矮的屋舍也不見了,當年常來我工地的那位牧羊女自然也不見了,就連當時滿村子的羊腥味也聞不到了。日子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一個村子居然成了城市的一部分。
我知道這回頭的路再也走不動了,不僅找不到當年甘蔗林的綠浪為我推波,也找不到我心中城市標識的馬尾松,更找不到可以歇涼的芭蕉樹。……一切消失得這么快,容不得我反芻一刻,容不得我向后山人打聽一下。此時我若一開口說話,他們會把我當作是個二十多年前夢還沒醒的夢游人,我只好打個面的回賓館。
我把兩個枕頭墊起,靠在床上,本想靜下心再熟悉一下講義,但賓館燈光朦朦朧朧,這狀態(tài)是刻意讓剛從旅途泊下的人靜下心,調(diào)整一下心速,慢慢進入休息狀態(tài)。心由境生,我把講義擱到了枕邊,打開了電視,聽也好,看也好,反正不必用情用心,當催眠吧。我本習慣看會兒書而后把書隨手一扔就睡了,可今天好像不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或者說多了點什么。
終于發(fā)現(xiàn)了,是少了點東西,少的便是天籟之音,那怕有幾聲蟲鳴就好,都能證明自己活在自然界中,就能安心地睡下??少e館不知是隔音效果好,還是城市拒絕了自然界?我尋找著聲音,結(jié)果找到的是空調(diào)嗡嗡,汽車轟轟,盡是那種旋轉(zhuǎn)式的聲響,這種聲音與我耳鳴聲音的頻率相當,總以為是自己耳鳴,這聲音是多出來,有點受用不得。我只好聽著電視,讓起伏蕩漾流淌的聲音沖碎那旋轉(zhuǎn)的聲渦。日子本該是春夏秋冬有序更迭,日子本該是日進年復歲歲更替,哪能憑機器轉(zhuǎn)動嗡嗡而來,轟隆而去。但這日子久了,人也成了機器,我依然靠電視催眠而睡下。
我不太敢相信,就在這個晚上,我聽到了自己的鼾聲,睡著的人,常有的是夢,會看到老屋,會看到白天里看不到的情景,會看到過世的人,但一般聽不到聲音,可今天我聽到自己的鼾聲,確確切切被鼾聲吵醒。我醒來了感覺有點口渴,倒了杯水喝下,記起來是煙酒多了,前面在接風席上幾乎是報仇式的抽煙,要把近一兩年沒抽的煙全部抽回來似的。這根氣管一定是被熏變形,像汽車排氣管一樣,有點堵了,排氣得特別用力,聲音也就特大。機器、機器,人畢竟不是機器,真經(jīng)不得提速,就這吃、喝、抽也得慢慢享用,適可而止。福祿相依,福祿又相侵,有祿并不一定有福??!
當我再次醒來時,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都七點半了,我懷疑是不是看錯了,又看了一遍,機器上顯示的就是這個點數(shù)。七點半該是晨光熙熙,群聲沸揚,可我的房間依然是昨夜星辰,看起來這房間遮光隔音真太好了。在家里每天清早我總是被鳥鳴召起,先聽獨鳥鳴叫,后聽群鳥爭鳴,這時我打個呵欠便起床。不僅不設鬧鐘叫醒,也不必看時間,憑著感覺,洗刷、早餐、上班,一切都誤不了。小山城依然還有公雞打鳴,但現(xiàn)在公雞打鳴不可信,有時會在臨晨兩點多打鳴,不知是公雞不守規(guī)矩還是人們攪亂了它的生物鐘?想想一定是人為的,有人說現(xiàn)在雞窩全天點著燈,且是恒溫,雞早就沒了白天黑夜的感覺,什么時候打鳴,公雞憑一時興起。如是的雞,還能擔當?shù)闷饒髸灾焼??我相信自然界中的鳥,它是天地所養(yǎng),一切合乎天時地氣,再也不相信人養(yǎng)的公雞??蓻]想到我對鳥的信任,在濱海之城的賓館里出了差錯,這里聽不到鳥的叫聲。
時間緊,洗刷馬虎,吃也馬虎,八點過頭我便出發(fā),賓館大堂服務員們開始做衛(wèi)生。她們利索地干著,這些粉塵是昨天留下的,她們要把它擦得干干凈凈,如昨天住的客人離開賓館一樣,一走了之,不留任何痕跡,雖說賓至如歸,但這里絕對不是家,可安置許多東西。她們見我拎著手提包走,以為也是離店的客,有點機械地說:“慢走,歡迎下次再來!”我認真地點點頭,但她們手中的抹布、拖把,把點頭還禮映在地上、玻璃窗上的影子也機械地擦去了。
我走進多媒體教室,聽課了人來得相當齊,屏幕上正播放著我的簡介。主持的老師問我是否要用課件?我講課很少用課件,且今天要講的內(nèi)容都不必借助多媒體。我看著這些來自福建各高校的大學畢業(yè)生,心生敬意,想得好好的開場白居然給忘記了,只好站了起來給他們鞠個躬。這一張張臉相當熟悉,都跟我女兒一樣,有著大學生的自信,也有著大學生的茫然;又相當陌生,確實都沒有與他們謀面過。然而他們案前的筆記本、筆明擺他們的態(tài)度,今天端出了認真勁,讓我感動,這一定不是啃老族,更不是拼爹族。
這種的課沒有太多的理論與學識,但有體會與經(jīng)驗,我所有的正是他們沒有的。他們求知,求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一個“求”字會讓多少人六神無主,哪容得上體會與經(jīng)驗。日子對他們而言,是為搶抓機遇而來的,這“搶”就得有精力,就得有速度,來不得馬虎,我再看他們聚精會神的樣子,仿佛正駕駛著車在搶機遇的高速路上飛奔,我講座如導航儀上的語音提示。專注,讓教室里的空氣有了力度,而我呼吸著,倒讓精神有了彈性,我講話的語調(diào)輕松活潑,許多本沒想講的案例不約而來,課堂的效果估計不錯。
可當我說到:機遇天天有,時時有,是個可再生的資源,不必爭搶,應該做到,民安其業(yè),軍安其伍,學安其校,各得其所時。有幾個學生舉手反對,說:現(xiàn)在求職面試時,面試官總是問你有職場經(jīng)歷嗎?一些在校不讀書去做些小生意的倒成了公司喜歡要的人才,我們還能安心就讀嗎?講堂里刮起了一陣風,嘰里呱啦熱鬧起來。我順勢停下喝了口水,課堂又恢復了平靜。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我不知道什么話他們中聽、入心。說:求知是在給內(nèi)心增加營養(yǎng),自信是豁達的階梯,相信是安心法門,不爭是戒躁之大行。催生催長不合自然規(guī)律,一切運時而作,時刻準備著,把握每個機會,健康地成長。仿佛不對,這話能說服得了他們嗎?我掃視過一張張臉,最后停在坐在前排一個戴著眼鏡的同學臉上,目光交流后,他笑了,我也笑了。
日子按著自己行程走著,兩個小時的講座結(jié)束,來濱海小城的一天就要過去。我有點舍不得,舍不得與這幫年輕人匆匆分別,便開展了些互動,又被我拖長半個鐘頭。我真心喜歡這些大學生,喜歡我自己流失的時光。有位學生提醒我,老師去看看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吧!對,該看看,看留在別人作品中日子細節(jié)。
2013、6、22日于聽月軒
責任編輯:孫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