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手語
[引子:村子的人為了生計手忙腳亂,哪能比比劃劃,騰出手來,用手說話,這話不輕??!]
(一)土人手語
誰都不會想到鄉(xiāng)村的土貨值錢走俏,姓土的家族產品倒成了緊銷貨,土雞土鴨不用說,就連這些家伙產下的蛋也值個好價錢,后來連土菜、土豆、土瓜等等一樣讓人親昵。親昵暢銷就是風向標,肩挑手提是土之家族的直接使者,老伯大娘則是形象代言人。
可誰知城里喜歡的是土貨,并不喜歡土人,這些使者與代言人足讓城里許多人頭痛。這些土人,別看他們渾身帶土,汗息濃郁,那衣裳與鞋子比起城里人的衣服和鞋子要重得許多,可他們的動作比起城里人要快得很多。城里接受不了他們的勤快,他們的擔子時而搖擺在小車前,時而擋在店面前,時而橫在過道中,城里許多人買過土貨后大聲吼著:你不要命吧,這樣走路;你瞎了眼,擋了別人財路;好狗不擋道,你怎么擋在路中。此時的土人都有著土地的情懷,再臭的糞一入土化為烏有,依然我行我素??墒浅枪苁泄芤粊?,那勤快的手腳,麻利得很,秤子一收,一擔土貨就上肩,就邁開腳,攔住說話,他們土土的一句:“我正在找攤位,怎么啦,欺負人嗎?”他們真拿這些土人沒辦法。
土貨可愛,土人招嫌,城里人的一張嘴,吃著喜歡的東西,責罵著討厭的人。土人與城里人的唇槍舌劍頻繁地過招,特別與那些市管與城管的工作人員??谒畱?zhàn)飛出的只是口水,一落地什么也見不著,倒沒什么傷害,第二天土人依然挑著土貨進城吆喝,城里人依舊搶個新鮮,日子還和昨天一樣地過著。
可是有一天,一位城里人居然用上手語,這手語就是在鄉(xiāng)村都挺少用,因為它太重太狠,這手語就是一場拳腳的前言。我記得村子里用這手語的都是一個個強漢,料想對方不敢接招才用上的。五指握下四指,伸出中指,直截對方眉間,或橫貫對方的鼻尖。接受這手語的一方除非懦弱到挺不起腰,愿受這屈辱性的挑釁,要不然也寧可拿雞蛋碰石。也許是那位年輕的城里人不懂得這手語的狠,那伸手的中指是什么,鄉(xiāng)村里常會說,我五指收起四指,余下一個中指當屌給你吮。這中指截眉心,貫鼻尖意味著什么?這年輕人盲用這手語,付出了代價是中指被土人拗斷了。
我聽他們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土人剛放下?lián)诱腴_賣,可這位年輕人一腳踢他的擔子,土人知道來人不是尋常貨,迅速收秤走人。年輕人嚇到,你天天說找攤位,現(xiàn)在是想跑吧!沒見過你這種鳥人,我盯了你多少回了。你怎么罵人?罵你怎么啦,鳥人!鳥人!同時那手語也出來了,直指土人的眉心,可就要從土人鼻尖穿過時,土人伸手一接,像折樹枝一樣一拗,只聽一聲唉喲,臭你媽的!我揍死你,一腳踢向土人。后來一個上醫(yī)院,一個上派出所,圍觀的帶上一則見聞也散了。
這一出的手語交流,仿佛給小城上了一課,土人這么在乎手語,不要隨意在土人面前指手劃腳。
是的,土人手勤腳快,他們的那雙手有許多的語言,但他們是用在生計上,他的手是與草對話,與莊稼對話,與樹木對話,與土地對話,這些對話也總是使上渾身的勁,那流下的汗水,不少于渾身血水與淚水,一家人的生計軌跡就是這一句句的手語給描摹的。城里人哪知道這手語蘊含的力量。他比咒語還狠,他咒下了代代繁衍的秘咒;他比口號更響亮,吵得太陽比城里出得更早,叫得月亮催著太陽快點下山,急急上路要跟著土人回土屋窺視土人夜里的夢;他比潑婦罵得還要毒辣,四指摁桌,伸出中指,再演上龜爬行的動作,那個男人被這手語言中,他在村里就永遠抬不起頭,你說這手語毒嗎?
土人的土貨正宗味純,土人的手語更是地地道道的狠,土貨好吃,手語不好聽,但不管好與不好,土人依舊捍衛(wèi)著這一切。
(二)齷齪手語
鄉(xiāng)村很臟,這是城里一些人的看法。我自己也覺得鄉(xiāng)村確實有許多不檢點的地方,這些不檢點,如同鄉(xiāng)村的胎記,到底是不是臟,我不敢說,但最起碼說鄉(xiāng)村長得不白凈,就如彎曲如藤的村弄,拐彎處常是一家一戶的茅房,不小心你從村弄走過,茅房里蹲點的人還會向你打上一聲招呼,“這么早,吃了嗎?”讓你哭笑不得,有時茅房前還會圍上一堆土頭垢臉的孩子,“好了嗎?好了嗎?快點,該我了。”在這里遺糞沒有絲毫的污穢感。
村子的人跨過村弄的柵欄,突然踩到一堆牛糞,他們沒有停步,依然荷擔朝前,仿佛牛糞撒落在這里,就是為了與這一雙雙光腳板的相約。
屋舍大門敞開,隱藏在門后護院的不是狗窩就是尿桶,出入大門,遇到叔叔或伯母“排澇泄洪”是常有的事。
城里的朋友常拿我開玩笑,見面時總是一句:“吃了嗎?親家母備了老酒好嗎?”說起這句話是有出處的,我不知是誰編造的,一天幾位友人相聚調侃時,他們把這個段子演繹了出來。“一位前門親家(男方父親)走親戚來了,剛進大門,親愛母正跨著大門后的尿桶盡情著,親家進退兩難,一時急暈,只好招呼,說了聲:‘親家母你拉尿!’‘嗯!親家你來啦,吃了嗎?’親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相當尷尬。親家來了,這午餐就豐盛了,有魚有肉,這魚刺肉骨一落餐桌下,桌下的兩只狗火拼了起來,兇猛地嘶咬著,都要鬧翻了桌子,親家母拿了根棍子驅逐著,可停歇一會兒,它們又重新開戰(zhàn),此時親家拿過棍子,對著坐在對面的親家母說:‘親家母你把兩腿張開,讓我來捅它幾下,看它還打不打’。親家母有些不好意思,罵了聲,‘這狗東西!’”。說完段子盯著我,“你看看村子人多齷齪。”他們說得津津有味,仿佛這段子原型在我村子。
村子滔滔日光,浮出這些東西是臟兮兮的話,那么月光下的村子決不齷齪。吃、喝、拉、撒村子人知道活著的人都要的,是自然中的自然,多余的修飾他們沒法去想,更沒辦法去做。再說生兒育女的事,是村子人頭等大事,村子人祈求天地、神靈、家仙及萬物之靈保佑,村子有關的一切都知道村子的人種地就是為了育人,亮在天底下的事有什么齷齪呢?
齷齪、齷齪,鄉(xiāng)村口語中是句句可愛、機靈、勇敢。就在那臟臟的村弄里,會見到大娘摸著媳婦懷里的孩子說:“你看看,這齷齪種,多像他爹,傻頭傻腦。”
我記得村里有位外地跑來的女人,成了村子小輩人的嬸子,可有一天有公安來解救她,要帶走她,她不想走,公安非要帶她走不可,那位嬸子十二歲的小叔子,拿著釘往公安的車輪釘,公安要去抓他,一分心,那位嬸子又被村里的人解救回來。村里的老人摸著十二歲的小男孩的頭聲聲“齷齪種,真乖!真乖!”地夸著。
還有我鄰居有位叔他老婆跟著鄰縣的一位作生意的男人私奔,村里人出動了一批又一批人去找,明知在那個村,可就是找不到。后來有位叔裝著賣菜種的生意人,終于找到了私奔的女人,并帶回了她!村里人夸他:“齷齪人,真行!”
村里的口語中的齷齷是何等的親愛可敬。當然村里的齷齪也罵那些狡黠缺德的人。但村里人口中的齷齪并不骯臟,更不猥瑣。
然而村里人的手語確實相當齷齪,那張開的母指食指一拼,搖著中指從中探出,齷齪得讓人不敢多瞧一眼,還有更難看就是一指當鑰匙,一手握孔當鎖眼做開鎖狀。我不知這手語是誰傳下的,鄉(xiāng)村雖有些臟,他們的手上常帶泥沾糞,但他們決不會自羞自辱地打上這樣的手語。我確實見過,也學過,是在村里那些十幾歲嘴上剛長毛的小年輕那里,我們當游戲玩耍。至今想想,一定是那些單身男人教的,他們渾身是勁,心倉滿是種子,這樣的男人怎能不想下種呢?他們不敢胡來,他們的齷齪只在自己的手上游戲中發(fā)泄。十幾歲的小男人看到了,便偷偷地學著,大概這一種啟蒙吧,這齷齪沒有臟污或傷害了別人。
前些年,聽到一個笑話,縣里一個中層干部跟隨領導出國考察了,住進賓館,把開門的房卡擱在房里,打不開門,去叫服務女生幫開門,可這位外語盲的干部開不了口,只能用上手語,那開鎖的手語激憤了服務生,溫順的表情一掃而光,嘰哩呱啦訓斥一通,還把他告到帶團領導,那位干部狼狽不堪。我不是可憐那位一身干干凈凈的干部,而是想這手語怎么也成了世界語,是不是這些人內心都藏著這個齷齪的手語。
我常?;卮遄?,可與鄉(xiāng)親多是客氣的交流,話語不少,依然樸實著,但再也找不到那些齷齪的手語,不知是不是跟隨著他們進城打工去了,還是村里人也學會了粉飾。
(三)神秘手語
那是一個即將消失的村子,這個村子好端端時,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盡管它離城關只有六公里,只因為它的存在沒有給我?guī)砣魏斡|動,好比棲息在門前大樹下的一個小蟻穴,從沒引起過我的注意。
出生在村子的人仿佛多了一根神經(jīng),是根有點詭秘的神經(jīng),會讓一些人覺得有點好笑。就如烏鴉兇啼,夜里狗吠,異常響動……村里的人就會說,一定又有人去世,且還做了許多在他看來很合理的解釋。烏鴉和狗因為有雙特別的眼晴,能看見鬼魂強拉著新魂上路,烏鴉急得呱呱鳴叫,狗急得吠個不停,說人在斷氣之前,魂早就被拉走了。
一個人的死亡尚有征兆,何況一個村子的消亡。
學校停辦,醫(yī)生搬走,舉家外遷,田野長草,這便是村子消亡的征兆,但這些信息沒有觸動機靈的狗和烏鴉,狗與烏鴉那雙特別眼晴,特別到哪去了呢?是不是只能看到人類死亡的差使,而看不到村子的靈魂。多神奇動物,多高等動物,也都只是動物,只有面對血淋淋時才嗅到血腥味,只有血從自己身體流出時才喊疼。村子消亡的樣樣征兆他們看在眼里,嘀咕上一句,又在自己的生計中淡去。扛水泥依然扛水泥,飲酒的依然飲酒,唱卡拉OK得依然OK著。或說漠然,或說各過各的,或說關心不到。這個離城只有六公里遠的村子消亡還不及一個人死亡消息的震蕩感,到場和關心的人肯定不上百人。
死亡前不管是恐慌還是淡定,我想那一刻是極為安靜的,正是那一刻的安靜,在那個方向滋生出一個偌大的傾聽磁場,這個磁場讓有著村子神經(jīng)的人感觸到了,詩人石城,不,是作協(xié)主席石城,在春節(jié)前就是沿著一個寧靜的方向走著,漸漸地被引到了這個就要消亡的村子。
他聽到流水,看到桃林,還看到許多好幾代長在一起,枯在一起,沒人接生,沒有人掩埋的荒草,還看到許多院墻上的荒草,在風中聽到唏唏嗦嗦的風聲草語。這一切有聲又無聲,沒見過這么安靜的村子,不聞一聲犬吠,不聽一語雞鳴,更不答一句人話。這一切有形又無形,不見牛影,不見人象,不見炊煙。這是誰的村子?有多少人憑吊過他?來年春來,萬物復蘇,桃花會依然開放嗎?村子會還是這樣嗎?他帶著我們在桃花盛開時又來到了這個村子。
悲劇總更感懷,凄美更增添誘惑。那些桃花依然開著,只是開在荒草中的桃花多了病態(tài),色彩暗淡,再出看不到喜悅的抱簇抱團,大概這桃樹的精氣也被抽走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景致被寫到詩里。這里開放著的桃花,是病魔纏身的病體微笑,見到這個微笑,最好是回避,不然報以一笑,含在口中則是凄苦。
陽光燦爛,在這樣的陽光下,陰暗該無處藏匿,也正因為是這樣的陽光,十幾號人在這個村子里,把人語說得響亮,無拘無束地成了這里的主人??梢噪S意進出任何一家院子,可以隨心叩響每一把鎖,可以率性在一個墻角拉小便,可以天真地說搬走那一塊石,挖走那一棵樹??墒?,我折進一條村弄,雖然說這弄子很短,然而那種幽深的感覺足以通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堵斷墻堆下一堆土,土上有許多細小的痕跡,是鼠痕還是雨跡,是狐印還是鳥爪?我無法辨認,不是因為模糊,而是因為本來就沒有細辨過這些痕跡。一陣清風吹了過來,我打了寒顫,我立即把披著的外衣穿上,有著與寒氣一搏的架勢。一位披著長發(fā)的女作家從弄子那一頭走來,我們相互驚嚇了對方,但我們則同時打出了一個手語,那就是都伸出一個小指頭。嗯,對!這里一定會定居那個東西,也就是我們手語表達的那個東西。那東西就喜歡這樣的地方,煙火退去,墻上長草,月光下可以盡情耍土,可以盡情歡舞,甚至還可以盡情交配,墻上的草就是它們的溫床。小指頭并不是指它卑微,而就是它的指代——山魈!
這個手語有三十年沒用了,沒想到今天走到這個村子,居然還沒有失憶,我沒失憶,那位女作家也沒失憶。這手語是我在老家時學得。山魈不可直呼,一旦被它聽到,就會纏上你,公的纏上,會折騰得你家無寧日,母的纏上常會受到種種恩惠,但只要它一不高興,也會讓你家不安寧。一鍋剛煮好的飯,好端端地飛進一堆牛糞,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好端端好抹上豬屎??傊幪帪殡y得讓你不得不舉家躲藏。不管是福是禍鄉(xiāng)村的人都怕被它纏上。我的村子曾經(jīng)就發(fā)生過這種的事。于是村子里的人從不敢大聲直呼,只能用手語表達著。
這個安靜的村子很小,從兩水交匯的水尾殿起步,游遍整個村子,就連茅舍也不放過,用不上半個鐘頭。好在他們有些放浪形骸,擺拍的擺拍,搜尋的搜尋,給這村子各個角落都踩下了一點人氣。
大家走到左青龍、右白虎的青龍小山丘上,看著村子抒懷的抒懷,見解的見解,大概這里的清靜空間,足以讓他們盡情的釋放。他們說這村子沒發(fā)達過,因為沒有看到豪華的古民居;他們說這村子歷史不久,沒有見過古老的建筑;他們說再過若干年這里再也沒有房子;他們說再過一兩年可能有推土機進山,這里會成為別墅群;他們說以后的考古學者可能會說,從瓦礫和瓷片可以推斷很早這里有個村子;他們說考古學家可能會做種種的猜測,這個村子為什么消亡,是瘟疫嗎?不像,這里沒有看到什么老少同埋的尸骨,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更不像,這里的東西搬得很干凈,那是什么?舉村移民,說不過去,這里離城近,又沒有地質危險……難道是整村遇到那個,又有人打了手語——小手指。
哈哈哈,人啊不可安靜,一安靜下來,太會胡思亂想了。又有人打了一個手語,用的是三個小手指,后來悄悄說,也指那個山魈,看起這手語開始亂了,再過些年,會不會隨村子消亡,這手語也消亡了??脊艑W家一定不會知道這個手語的。
責任編輯:孫伏明